《心灵书》里的文字——我的冬泳生涯


  我的冬泳生涯

  那一年,家中来了一位黑塔似的壮汉,是个业余拳击教练。望着他一身暴突的肌肉,我在惊讶之余表示羡慕,忍不住对那满胳膊的疙瘩肉摸了摸。他笑道:“怎么着,还、还怀疑吗?”我急忙说:“哪里哪里,是羡慕啊。”他很爽快,嗓门响亮,震得屋顶微颤:“想练不?只要吃得苦,我保你一身刀枪不入的肌肉!”

  我诺诺着,却无胆接受这意外的挑战。朋友急忙打了圆场,说“他哪是练这个的材料,作家作家,就是整天坐在家里的。”说着,转而向我,“不过,你倒是应该活动一下,找个适合你的体育项目。”黑塔接过话茬:“那你参加冬泳训练队吧!这个省事,上瘾了你不想下水都浑身难受!”

  奇怪的是,竟动了心思。其实,当时我身体的底子还是不错的,一年下来,除了偶尔的感冒外,几乎没生过病。医疗证,一个棕色小本本,我十年没有使用过,上面积攒下不少不能兑换现金的钱。可惜了。那时候行走于街市,箭步如飞,身轻若燕,路两边的树影有倒伏感。现在想想,我压根不该去参与什么劳什子冬泳队的,但人天生就是喜欢折腾的动物,不把身体折腾出点颜色来不算活着的验证。这么着,我跟随黑大汉,加入了一个业余冬泳队的训练活动。

  说来话长,这黑塔是我的一位忘年交朋友引荐来的,我这位朋友是在一家小单位当头头,业余创作微型小说的。由于他比我年长许多,便早早地讲究起养生学。比如他吃桔子,是不吃桔肉,而只吃桔肉表皮上的白须,说桔子的营养全在须上。他把桔肉扔掉,也不觉得可惜。另外,他几乎不食肉,说肉是脏的,但偶尔会让老伴用炆火炖一根猪尾巴,说哪怕是一头几百斤重的大猪,但所有的营养全集中在尾巴上。他吃鱼,只吃鱼眼;吃鸡,只吃鸡屁股上边的尾巴骨,种种迹象表明,他俨然是个尾巴偏好者无疑。有一次在他家,他亲自下厨,炒了满满一盘鸡尾骨招待我。我只咬了一下就停止了品尝。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的这些营养知识是从哪里继承来的,更不知其中有多少深刻的道理。但他本人身体好也是一个事实:五十多了,头发也是黑亮亮的,目光如炬,无论站立还是蹲坐,也都给人一种虎背熊腰的印象。

  而且,我知道,他这大岁数了,还有几个情人分享着他的体力,他都能举重若轻地过关崭将,欣然笑纳。有一年夏天,我散步到他家楼前,见他家灯光迷离,略作犹豫,也没多想,径直上楼敲门,他先是问了声“谁呀?”一听是我,就动作迟缓地开了门,开门后我才见沙发上还有一年约四十开外的妇女在整理一络乱发。我尴尬,想退身出门,被他一把揪回,说:“坐!”然后介绍这是小X,她游泳也是很好的,哪天一起游泳去。我问:“嫂子不在家?”他说:“跳老年迪斯科去了!”我“哦”了一声,心想这老家伙倒会见缝插针。他给我倒了一杯冰镇橙汁,拉我到卫生间一角,窃窃炫耀:“你小子来晚了,我刚干完!”我回头端详那女子,蜂腰,杏眼,手细长,刘海蓬松,鼻翼微微抽动。如果不看脸盘,倒也有几分古典的风韵。她大概精通风情,比较长眼色,见我们嘀咕私语,忙起身告辞了。临走,还朝我抛了一个媚眼儿。

  女人走后,他关心我的游泳是否能够坚持到冬天,说一天也不能拉下,要天天游,才能适应寒冷季节的水温。我说没问题,你没看我的皮肤也快变成鸡巴黑塔式的了。

  他不失时机地摸摸我的胳膊,说:“嗯,有点肌肉了。好。”

  转眼间冬天到了,队伍拉到寒冷的泳池旁边,我们每人喝了一口老烧酒,准备下水。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让身体探入刺骨冰水的感受:随着一阵寒意,先是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嗖嗖的气流直往脖颈的部位窜跃,然后一猛子扎入水中,稍缓后有一种器官大放松的感觉。关闭的细胞被激活,感到真是万分快乐,嘴巴管不住地张开了,直想乐呵,想哈哈大笑。冬泳的过程是幸福的,它让我进一步认识到身体的潜能,以及身体的极限状态是啥滋味。另外,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更棒了,那一年冬天连一次小感冒也没有降临。从此,我逢人便说冬泳如何如何,让一些畏惧严寒的人听了,用一种充满敬意的眼神看我。那一年,我不但在游泳池进行冬泳,而且有一次还跑到一个野外的冰湖里畅游了一番。岸上站着一些围观的人。我知道他们是一些冬天的懦夫。

  后来,我离开了冬泳队。离开冬泳队的原因是黑塔与其中的一个队员闹矛盾,三叉两叉地动了手,黑塔一拳击过去,砸在了那个队员的天灵盖上,队员本能一摸头顶,手竟然被掩埋进去,他惨叫一声倒下了。人们叫了120急救车,把队员送往医院,安上呼吸机进行抢救,但终是没能救活。原来,他的天灵盖被黑塔的铁拳砸成了十二块碎片,怎么也粘不上了。大夫费了半天工夫,只好又给他换了个塑料的天灵盖,好让其亲属看着不至于太难过。

  而黑塔本人,我的冬泳教练,半年之后被判了个无期徒刑,他提出上诉,未果,仍然维持原判。我时常想,冬泳原本是一项很好的健身运动,但再好的运动一旦沾染了血腥,就变得不再好玩了。

  黑塔至今还在监狱服刑,2000年春节前夕,我曾去监狱探望,却因错过时间没见到人,只好把一包他平时爱吃的牛肉干托付给了警察。

  而我那位忘年交老友,也早在退休后移居到一个无名小岛安度晚年去了,音讯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