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大跃进专题系列报道〕
为响应河北省城镇“三年大变样”的号召，邯郸市掀起了以拆为先、以拆促变、官员“压死责任、挂图作战”的拆迁大运动，由此引发的居民安置问题和补偿问题至少暂时被放到了次要位置
□ 本刊记者 | 宋馥李
2008年初，地处晋冀鲁豫接壤地区的中心城市邯郸，响应河北省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的号召，提出了到2020年主城区面积由93平方公里发展到200平方公里的宏伟构想。
同年11月12日，河北省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邯郸）调度会上，邯郸市表示要抢抓难得的历史机遇，坚持以拆为先，以拆促变，打响拆迁攻坚战，力求通过大力度拆迁，拆出建设新空间，拆出发展新天地。
邯郸市主城区的街道上，到处可见“城市面貌一年一大步，三年大变样”的宣传标语，2008年，邯郸市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拆违、拆临、拆旧、拆破、拆陋”的五拆行动
一纸通知
2008年12月4日是全国法制宣传日。
当天下午2点，河北省邯郸市马头生态工业城城南办事处里，大嗓门的付金胡与城南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张军,像吵架一样大声辩论着。
“要拆我们的房子，你有没有安置？没有。你有没有补偿？还是没有……”
“按照省里、市里的文件，给不给补偿肯定有说法……”
前几天被拆掉房子的刘振涛、赵增军，还有即将要被拆迁的付金胡、杜庆全、刘玖明、王璐，是一同来找城南办事处主任王志杰的，没找到。
11月29日早上8点，刘振涛和赵增军的房子在城南办事处主任王志杰的带领下被强制拆迁。
下面是之前发到刘振涛手里的拆迁通知。
刘振涛：
为认真落实省、市、工业城有关城镇面貌“一年一大步、三年大变样”总体要求，根据邯建字【2008】2号文《邯郸市城市房屋拆迁补偿安置暂行规定》和邯马城管办【2008】24号文《邯郸市马头生态工业城拆迁安置补偿标准》，经规划建设局、城南办事处对你房屋按照相关政策规定进行测算，你处房屋补偿金额为27900元。接到通知后望您能积极配合工作，在7日内自行拆迁。如对补偿金额及测算方法有异议的，请在三日内到城南办事处进行核实。
马头生态工业城城南办事处
2008年10月6日
对城南办事处定下的27900元的货币补偿金额，刘振涛觉得难以接受。“那点钱能再盖下一处房子吗？”
拆迁的动议，早在年初就议论纷纷了。今年4月，从邯郸市规划局马头镇规划办事处下发书面通知开始，杏园营村紧靠成峰路的7户居民就陷入了焦灼。之后，邯郸市到处开始拆迁，他们感到，这股风刮得越来越猛烈。
但在几个月的交涉中，城南办事处一直答复，关于补偿是由马头生态工业城负责的，办事处只管拆迁，补偿等拆了后再说。
没有明确的补偿方案，付金胡、刘玖明、刘振涛、赵增军、王璐等人觉得不能坐等房子被拆。他们请了律师来提起行政诉讼，不过，律师很快反馈说，邯郸市司法局内部打了招呼，不让代理拆迁的案子。
9月份，7户居民中付子鹿最先熬不住了，自己拆掉了房子。他是杏园营村党支部书记付子平的哥哥。然后，令他们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几户人家和他们村里的亲戚，都被杏园营村查了计划生育问题。
杏园营村村委副支书付星面对找到村委会来讨说法的赵增军和刘振涛，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拆你们房子，俺们心里都不得劲呢。但有啥办法，这次催得紧嘛。至于查你们亲戚的计划生育问题，也是上面的主意。”
随着房子被拆除，争议的焦点，前段时间是“拆还是不拆？”现在则是“补偿多少？”
“农民一辈子不就盖这一处房子吗，拆掉了还能再建起来？”付金胡说。
付金胡的房子位于成峰路南侧，是一处疏阔的院落，面向公路的一侧镶着白瓷砖，整个宅第有五六间房，付金胡的两个儿子现在都成了家，就住在这个院落中，加上自己尚未成家的女儿，院子里一共有十多口人。如果没有拆迁，付金胡还是很满意自己的生活的。他告诉记者，靠公路的几户人家的日子都是不错的。2002年，付金胡开始动工建房的时候，门前的成峰路还是“老路”，随着2003年成峰公路的建成通车，位于成峰公路旁的杏园营村的几户村民就靠着公路，走上了富裕的道路。
2003年，赵增军在宅基地上建起了二层楼房，此后一直以经营饭店为业。由于与马头铝厂是近邻，饭馆的生意一直不错。
据说，2007年，马头生态工业城招商引资，引进了一个生产内衣的企业，但路过成峰公路时，两边参差不齐的房子令领导们很不悦。在给赵增军的一份通知上，邯郸规划局马头规划办事处阐明了这样的理由：根据邯郸市成峰工业走廊总体规划和马头生态工业城总体规划，成峰公路道路红线宽度为60米，道路南侧绿化带宽度为30米，道路北侧绿化带宽度为50米。成峰公路道路红线、绿线范围内不得新建任何建筑，原有建筑根据有关要求进行拆迁改造。
补偿之前，必须先拆了
12月8日，经马头生态工业城信访局协调，城南办事处、规划建设局和6户居民举行了一次听证会。记者作为唯一的旁听者，参加了此次听证会。
6户居民首先依次发了言，诉求非常明确：货币补偿款相差悬殊，无法再让他们建起房子，而回迁安置却没有明确的方案。
城南办事处主任王志杰先是倒了苦水：“为了你们这几家房子的补偿，我和上级领导吵了六次架，现在人家都不见我……咱城南办事处别的事情都干得挺好，就拆迁这个事扯了后腿，别的区县早就拆完了。”
王志杰说的确实是实话。11月12日，河北全省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工作调度会上传出的信息是，邯郸市主城区城中村改造、棚户区改建项目已全面启动，马头镇杏园营村的拆迁只是这场大拆迁运动的尾声。
王志杰认为，补偿安置的事情，最终要由马头生态工业城来处理，作为工业城的下属机构，城南办事处只管“拆”。
邯郸市马头生态工业城规划建设局局长刘学杰说，按照《邯郸市城市房屋拆迁补偿安置暂行规定》，补偿和安置只要按照马头生态工业城管委会办公室细化以后的《邯郸市马头生态工业城拆迁补偿安置标准》来执行就好了。
不过，令人尴尬的是，似乎谁也说不清楚杏园营村的这几户究竟该按哪一条来进行补偿安置。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事情还要从杏园营村的身世说起。
杏园营村原属邯郸市磁县管辖，从2003年开始，邯郸市设立了马头生态工业城，并对生态工业城区域内的村镇实行托管。辖区包括马头镇以及14个村，杏园营村就是其中的一个村。被工业城托管的同时，杏园营村的大部分耕地被工业城征用，村民们开始由务农转而经营其他产业。尽管身份上他们仍然是杏园营村的农民，但生产生活模式已逐渐向城中村居民过渡。随着成峰公路的建成，原来用于自住的房屋用途发生变化，像刘振涛和赵增军，因宅基地上的自住房紧靠公路两侧，就改造成了经营性的门脸房，他们放下了农具，开饭馆做起了买卖。其他几户也都有着相似的经历，比如刘玖明，就依托公路做起了废品回收的生意。
不过，据付金胡等人说，自从拆迁通知下达后，马头生态工业城管委会认为，房屋必须要有规划证、土地使用权证、房产所有权证。没有三证，就应该视为违章建筑。既然是违章建筑，还谈什么补偿。
而事实上，由于城市规划、城市范围所限，农村宅基地上的房屋，绝大多数居民只拥有集体土地建设用地使用证，没有房产所有权证，更没有规划证。村民本着“一户一宅”的原则，由村集体提出申请，经县级土地管理部门批准后，便可建房居住，并不像城市房屋一样，拥有齐全的房屋产权证和规划许可证。刘振涛手上的集体土地建设用地使用证，俗称“宅基地使用权证”，是2002年12月由磁县国土资源局颁发的。
邯郸市十力律师事务所律师殷清利2008年代理了数起类似杏园营村的拆迁案件。他认为，邯郸市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活动中，为了追赶拆迁进度，对于合法建筑认定出现了片面化的倾向，类似杏园营村村民的房产如果一味认定为违章建筑，有失公允。
实际上，记者拿到的一份《邯郸市城市房屋拆迁补偿安置暂行规定》上，对仅有土地使用权证而没有房屋所有权证的补偿安置是有规定的：按宅基地使用证上载明的宅基地面积的1.6倍进行补偿安置；被拆迁房屋的装饰装修补偿金额由房屋估价机构评估确定。
不过，因为乡村房产管理相对松散，由村民自行建设的房屋往往存在超过宅基地使用权证上载明的占地面积的问题。以赵增军为例，2002年7月，由磁县国土资源局批准的用地面积为104平方米，但马头生态工业城规划建设局的一份档案登记表显示，赵增军的二层楼房实际占地面积是154平方米，不算简易棚、水井等附属建筑物，建筑面积也达到了273.9平方米。
这样，究竟怎么补偿，补偿多少面积，当然应该由第三方评估机构了评估后才能认定。村民王璐说，几个月来，始终没有什么评估机构去测量房子、评估装饰和装修，只有城南办事处派了几个工作人员拿卷尺去丈量过。王璐觉得，评估太不严肃了。
“多出来的面积，我们一分钱也不要嘛！但也不能说我们的房子就是违法建筑吧。”大家听了有些着急。
听证会无法给出明确的结论，城南办事处主任王志杰再次强调，拆房是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至于补偿或安置，无论以什么标准来实施，都有待马头生态工业城拿出安置方案或者资金拨付到位，而在这之前，必须先拆了。“我理解大家，盖一处房子不容易，但大家也要理解我。不拆！有好多大项目都等着呢。”王志杰有些动情。
“压死责任，挂图作战”
马头生态工业城城南办事处的拆迁工作掉了队，但邯郸市其他地方的拆迁工作进展得还算顺利。邯郸市之所以能够实现超常规拆迁，主要得益于为拆迁所组织的指挥系统。2008年初，邯郸市成立了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活动指挥部办公室，市长亲自出任总指挥，副主任是邯郸市政府秘书长。
以“大拆促大建，大建促大变”为口号的大拆迁动员了邯郸市所有政府部门和党政官员。邯郸市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每名成员联系1条主次干道、1条小街巷的拆迁、包装和1个城中村改造工作，成立了11个专项工作推进机构，“压死责任，挂图作战”。以“拆违、拆临、拆旧、拆破、拆陋”为核心的拆迁工作，由此得以迅速推进。截至2008年12月，邯郸市主城区400万平方米的年度拆迁任务已超额完成。
12月6日，邯郸市组织了市直各部门以及区县主要干部召开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工作再动员大会。之前的邯郸市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现场观摩会上，邯郸市直各部门及新闻媒体参观了一些重要的城中村改造试点。
东庄村隶属邯郸市丛台区，地处主城区中心谋划建设的邯郸市中央商务区（CBD）核心地带。作为强力推进城中村改造的试点，东庄的城中村拆迁成为了邯郸市“三年大变样”工作中进展最为神速的地方，现场观摩活动中，让其他区县的领导为之啧啧赞叹。
邯郸市丛台区政府副区长樊中青用扩音喇叭向参观者介绍说：“6月23日，崔书记到东庄调研城中村改造，提出了强力推进城中村拆迁的指示。从7月5日到23日，仅用了18天时间，村民搬迁率就达95%以上。”
诚如樊中青所言，市领导的强力推进使得东庄的拆迁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10月10日，市领导再次率领市直有关部门到东庄拆迁现场办公，再次强调强力推进东庄城中村改造。现在，东庄工地已经开始了地质勘探、开工时间定在2008年年底。规划的东庄旧村改造分南、北两个片区，分别建设“鸿基花园·鸿基大厦”和“金世纪新城”两个商业项目。
同样是位于丛台区的沁河综合整治工程，观摩会中，丛台区政府副区长樊中青介绍说，在没有补偿资金的情况下，已拆除沿岸9家国有企事业单位及汽修厂、五金厂等区属企业所占红线内建筑。
两个项目拆迁的神速进展成为邯郸市此次大拆迁的标杆。记者了解到，优厚的拆迁安置补偿条件成为了保证。作为试点的几个城中村改造项目中，村民回迁安置的补偿比例均为1：2，即原有房屋的建筑面积回迁后，将得到两倍的补偿面积。沁河综合整治工程中，一些居民的安置补偿标准甚至达到了1：3。
因为强力推进，邯郸市的大拆迁确实如某些宣传稿中的措辞所描述的：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邯郸市与城建相关的市直各部门高效地运转了起来，在此次再动员大会上，市领导点名表扬了邯郸市建设局的高效：“11月26日一天内，建设局就批了30多个城中村改造项目。”
大拆迁还将继续。
2009年上半年，邯郸市还将再完成500万平方米破旧建筑的拆迁任务，达到三年拆迁900万平方米的预定目标。为此，在此次再动员大会上，邯郸市各区、县以及重点城中村的主管领导依次表态发言。
武安县负责人表态发言：要一鼓作气，一拆到底，争取三年任务两年完，实现城乡面貌大变样、快变样。
魏县负责人表态发言：要再掀“三年大变样”拆迁新高潮，实现“当年拆迁当年建、当年建设当年完”。
邯郸县负责人表态发言：为了尽快拆掉有碍观瞻、影响发展的建筑，要秉持“有多少拆多少，能多快则多快的原则”。
市领导则明确提出：“要在‘三年大变样’活动中考察干部、提拔干部。”鼓励各区县要继续抓紧拆迁不放松，完成既定任务。不过，他同时强调，一定要“依法拆迁、有情拆迁、和谐拆迁，认真落实再就业和补偿政策”。
虽然强力推进拆迁与“依法拆迁、和谐拆迁”并不矛盾，但在“压死责任、挂图作战”的雷霆行动中，下级政府为完成指标，对拆除违章建筑，根本不愿意走正规法律程序。邯郸市十力律师事务所律师殷清利告诉记者，如果走正规法定程序，要严格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处罚法》等规定履行处罚程序，并给予被处罚人答辩、行政复议、行政诉讼的权利，势必耗费相当一段时间。
随着“拆违、拆临、拆旧、拆破、拆陋”的运动式拆迁的全面铺开，邯郸市的临街铺面短缺，商铺租金飞涨了一倍多。永年县中华老字号驴肉专卖店的店主董现龙，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原来租用的店面被拆迁后，新的店面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租金涨了近一倍，而且，自己的老主顾流失了很多。
同时，邯郸的失业人数陡增，邯郸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设立了“两拆”无岗无业人员就业援助窗口，帮助因拆迁下岗的人员安排保安、保洁等岗位。不过，记者咨询后得知，援助范围仅限于国有企业被拆迁的下岗人员，个体商户和私营企业被拆迁户造成的下岗待业不在此列。
记者离开杏园营村后，付金胡、刘玖明、杜庆付和王璐几个人又接到了限期拆除房屋的通知。
付金胡同志：
根据省市“一年一大步，三年大变样”的决策精神和当前工作安排，请你接到通知后于2008年12月5日至12月6日两天时间将你住宅的东西全部搬出，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通知落款为邯郸市马头生态工业城城南办事处。
12月17日，记者再次联系付金胡时，他正在拆除自己房子。他坦承自己扛不住了：“自己拆，还能留下个门窗家具，损失总归还能少一些。”
付金胡到邻近的村里租了房子，已经把东西搬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了，没拆掉的4家“钉子户”已开始动手找房子、搬迁、拆除。马头生态工业城管委会承诺给拆迁户每月400元的过渡房安置费用作房租补贴，付金胡正在申请。“眼下，只好先过了冬再说了。”
（编辑 张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