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似乎没有家家户户贴春联的习惯,南昌则不然,除夕那天傍晚,不管是怎样破旧黯淡的泥墙茅舍,也一定要贴上鲜红崭新的春联,放一挂响亮的鞭炮,全家人才会怀着下班样如释重负的心情聚在桌前吃喝。仿佛不这样,酒肉也似乎减了喜气。虽然在我记忆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吃肉”和“节日”这两个词汇是那样如胶似漆地搂成一团,拔出枪来也无法将它们拆散。
由于小时候过年一般在奶奶家,记忆中除夕的前两天,村里经常有人请爸爸写对联,我那时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看着爸爸在众人的簇拥下泼墨挥毫,挺为他自豪的。除了过年,碰上有人嫁娶,也常请他去写喜联。记得有一次某家嫁女,他不假思索地在红纸上挥出“榖我士女,宜尔室家”八个字。我觉得他好有文化,虽然那联语的意思我不懂,但朦胧感到有股古朴典雅的气息扑面而至。我的爸爸,他怎么会这么厉害,写得一手好字倒也罢了,还满腹锦绣,出口成章,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啊!
可惜人的审美能力也是与日月而共长的。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姑娘就是那些有官衔的人,班长或者学习委员之类(彼时当班官的,学习一定是尖子),如果她成绩不好,长相也似乎就变成烧过的煤炭,黯淡无光了。同样,当我上高中时,陡然发觉我爸爸那一手毛笔字歪瓜裂枣,难看得要命,一霎间简直背脊发凉,天哪!当年怎么会有人请他写对联?只能说乡下太落后了,抓到一个会写字的人就当文豪使。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在这,最可怕的是我发现爸爸至今还保持着自己写对联的习惯。众所周知,随着商业的发展,早就没什么人家愿意贴手写的春联了,都是买那种印刷好的,不但字漂亮,还有彩色的背景和花边。所以我看见他还手写对联,偏偏字也一点没长进,只怕还有退步,就免不了要讥笑。他倒也不以为忤,总是痛快地承认,自己一生都是失败者,字写得不好,算得了什么。
我于是说:“知道还不去买对联,贴出来也漂亮,舍不得花钱我去买。”我知道他是个吝啬鬼,吝啬了一辈子,在我们那远近闻名。
他摇摇头:“他们的内容不行,我自己拟的句子好。”
这句话让我失笑,因为我之所以取笑他,除了字差之外,更大的原因是他编的联语俗不可耐,还完全不合平仄,狗屁不通,顶多余秋雨的水平。比如“财源如水流我家,金钱似山堆吾屋”“门迎四面八方福,户纳东西南北财”之类,年年如此,毫无半点新花样。他竟敢堂而皇之地书写在红纸上,贴在门两边。红纸簇新簇新的,看上去很喜气,如果它们有灵,也一定会叫冤的。
而我小时候,除了那记忆深刻的“榖我士女,宜尔室家”外,他写得最多的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间福满门”,这大概是南昌的标准春联语了。我很想劝他,不如仍旧写这个,但是想了一想,还是算了。因为没必要破坏他这一年一次的乐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