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很多次仰着小脸，含着满眼的困惑，向爸爸提出的问题。像每一次提出问题一样，我知道，我可爱的小女儿都在极其认真、极其渴望着从值得她信赖、自豪的爸爸这里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可是，一次次，女儿，爸爸都让你失望了。你怎知道，每一次这样的提问之后，你的爸爸都要经受一次很长时间的精神痛苦！但这样折磨人的痛苦之后，爸爸还是不能给你一个合理的回答。而且，爸爸也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

　　这是现实。在这样的现实里，爸爸很艰辛也很知足地走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也正是在这样的现实里，我更加小心谨慎地用自己的心血和生命的力量来呵护着你，注视着你走每一步路——你的人生刚刚开始，我难以想像，如果任凭你揣着这样的困惑和疑问踏上人生，你会不会偏离人生的正常轨道。

　　也许我多虑了。也许我没有。就像你每一次提出这个问题，爸爸都顾左右而言他。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来面对你——我的小小女儿的这个问题。有多少次，爸爸都想反问你一句：“爸爸为什么要当领导？”可是我没有。确切说，爸爸没有勇气来反问。我怕，怕从我刚刚几岁的女儿嘴里说出那个作为一个成年人十分明白的答案——尽管，这也是现实，现实得连几岁的孩子都看出了其中的“门道”。但我不情愿我的女儿也被这样的现实诱惑着，挟裹着，伤害着。女儿，知道么，这对爸爸来说，太残酷。

　　已近不惑之年的爸爸很清楚，情愿不情愿是一回事，而我的女儿已经实实在在地被这样的现实伤害过，却是不能回避的事实。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样一个晚饭后，一家人如往常一样各自忙碌着，爸爸和你也回到屋内，开始我们之间的交流。

　　“爸爸，你为什么不当领导？”

　　那时，我很吃惊。但我没有回答。我在想，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我该怎样试着去帮你解开心中的某个疙瘩？而你却在等不来爸爸的回答后，像在自言自语般地说：

　　“今天下午，我在黑板上写字玩，XX同学把我推下讲台，摔倒了。另一个同学把我扶起来，我们一起说去告老师。可他却说不许告老师，因为他奶奶是校长……”

　　后边你都说了些什么我实在无心再去听了。孩子，爸爸自信，有多少次，当你有了困惑，受了“委屈”，爸爸都能凭着一个父亲的爱，一个成年人的理智，去为你蒙上阴影的幼小心灵送上安慰，使你很快从那些“委屈”里走出来，重新进入欢乐的童年时光。可是，那一次，爸爸却感到了自己的苍白和无力。因为，爸爸无法想像，当在孩子的世界里也充斥了这样的权力、权势意识，当孩子的世界里也丧失了起码的公正、正直、良善的种子，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爸爸不得不自问：当你把自己在生活中所遇到的不公正经过自己的思考，反过来靠某种“希望”以图自己也在生活中能够行使那样的不公正时，你还是一个仅仅几岁的孩子么？还是我一直希望着成为的我那个女儿么？那一刻，爸爸很难过，不是因为你有了个那样的思考，而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把我的女儿从那样可怕的“循环”里解救出来。

　　其实现在爸爸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正因为你还是一个孩子，那一时刻，你才会对爸爸提出那个问题，你才会以一个孩子的思维，去希望着爸爸也是一个“领导”，并希望着是“领导”的爸爸能给你带来安全感，甚至，带来某种可以使你不再怕任何人任何事的力量。

　　问题是，女儿，爸爸是“领导”了，你就安全了？也许凭你的理解就是。那个把你推倒还不许告老师的孩子不就是吗？他奶奶是校长呀，是领导呀！我不能理解的是，那个孩子怎么能因为他奶奶是校长，是领导，就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优越感，就有了可以随便推倒别人而“不许告老师”的特权？为什么？孩子，这是一个值得我们这些成年人认真思考也使我们应该感到羞愧的问题啊。我想，如果他的校长奶奶平时不是在利用着“领导”的权力做一些超越正常规则的事情，一个仅仅几岁的孩子又怎么知道“领导”是可以有“特权”，是可以不按正常规则做人做事的呢？这又一次让爸爸沉痛地知道，正是我们这个成年人的社会，正是我们这些成年人的所作所为，使孩子们“懂了”许多投机的做人方式，也使孩子们纯洁的人生沾染了尘世的灰尘，使一代代的人生从纯净走向污浊，从希望走向失望。

　　醒悟了这些的爸爸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你的成长越来越紧紧地牵着我的目光，揪着我的心。因为，几年来，你在爸爸的心目中是一个像露珠样纯净、透明的小女孩儿。爸爸把你紧紧牵在手中，按在心口。你是被世事一再蹂躏过的爸爸心中一块清晨阳光下青青的草地。爸爸担心，哪一天，当爸爸揉一揉尘迷的眼睛，却找不到了那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上嬉戏的小女孩儿，连那些曾经脆亮的笑声也无影无踪……女儿，你知道这有多么残酷么？你知道这样的残酷曾经多少次地在生活中上演过么？

　　还记得你刚当上“小队长”的那天么？当你在晚饭时兴高采烈地向全家人展示你的“小队长”袖标，并自豪地说“可以管8个同学”时，爸爸并没有与家里人一起夸奖你。我沉默地注视着，也思考着发生的这一切。女儿，那个时刻爸爸在想，如果真的当“小队长”给你带来的就是这些，倒不如不当的好。那时，爸爸真想告诉你，当“官”不是管人的。可是我终没有说。我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爸爸应该给你时间，让你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一点点去理解才行。今天，爸爸只想要你知道：爸爸小时候也是一个“领导”——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爸爸一直担任班长。爸爸那时也一直为自己是一个班长而自豪。但是，却从没有因为班长能“管别人”而自豪过。爸爸自豪的是，作为班长，有权利带着教室的门钥匙，在每天早晨最早一个来到学校，为同学们打开教室的门。在我们那个时候的农村，学生都是同一个村子里的孩子，也几乎都是祖辈的农民。我们之中都没有过“当领导”的优越感。我们的祖祖辈辈都不曾有过。所以，作为班长，爸爸只知道，如果我早晨起床晚了，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里，我的那些同学就要挨冻等在门外，我就会感到很对不起他们。女儿，你及你的同龄人们，能相信么？但爸爸告诉你，那是事实。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值得自豪的话，也许就是经常有机会到老师的办公室里，用老师批作业的红色蘸笔写上几个字（直到工作多年以后，我还有一种喜欢用蘸笔写字的习惯），或者在课堂上，别的同学回答不出的问题，老师常常会提问我。孩子，面对爸爸小时候的这些经历，你会不会觉得很好笑，或者用你常说的一个短语“真好玩”？不过爸爸至今也不认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好笑。不。今天的爸爸仍然坚持，职与责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一个人负不起必须的责任，就没有理由握起职权。而如果像你所认为的，“当官”就是“管人”，爸爸是绝不能认同的。

　　是的，你也许会坚持你自己的观察，会坚持你自己在观察生活经历生活后得来的经验。我没有任何权利强迫你怎样。但是，女儿，我是一个父亲，我认为我有责任提醒你，有责任以我自己的学识水平、认知能力、人格品行、人生经历告诉你人生中什么是值得去追求的，什么是应该避而远之的，有责任你把你引上一条真善美的人生之路。

　　不错，随着你一天天长大，随着你对人生越来越多的参与，你发现了类似的不公正，内心里有了不平的感觉。但是，女儿，你知道吗，爸爸已是近不惑之年的人了。在爸爸的人生经历中，又有多少类似不类似的感觉呢？今天，我只与你说“当领导”的问题。你不会知道，有多少次，当你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风里雨里烈日下寒风中穿梭于上下班的人流车流中时，当眼看着你那些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是“领导”的同学从公家的小汽车里走出，昂首走进学校的大门，女儿，爸爸有时觉得挺对不住你——我幼小而稚嫩的女儿。也许，作为爸爸，可以因为不能为自己的女儿提供优越的生活条件而自责。可是，孩子，仔细想想，爸爸已经尽力了，尽了一个父亲最大的力量和责任，我又有什么可自责的呢？如果为了给你提供那样的“安全感”和生活条件而去当领导，要爸爸放弃起码的正直、良知、公正，女儿，爸爸必须问你，也问自己：我为什么非要当领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