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终于看完张至璋的《镜中爹》,像我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觉得惊心动魄,而且是在文字几乎没有抒情漫漶的前提下,仅仅是因为讲述了大时代里个人的痛感,普遍强悍隐忍矜持含蓄平和。
这种平和先是将整个故事退回一个甲子之前,从1949这个大悲喜之年写起。就是张至璋讲的:母亲带我和二姐去台湾,与大姐相逢,父亲则留在大陆。80年代后,我去大陆寻找父亲,试图恢复父亲在大陆的足迹。但父亲已死,知情者无一生存。于是整个故事正如封面上的文字所道:“六十年前,上海码头,那条去台湾的大船,圆了儿时的乘船梦,却隔绝了一生的父子情;分离五十年后,万里寻父,三线布局,群策群力,再续情缘。”而至于书名“镜中爹”则是由于作者与父亲的长相极似,人到中年,对镜如见爹,想爹就照镜之故。并且也唯有在镜中冰冷的镜像中,才能和父亲重逢,叫一声“爹”。
当然这种寻找并不容易,并且暂时只有干巴巴的毫无血色的不对等的风干了的大线条。而其间父亲辗转30余年的艰难世事,也只能用简单的几封信,几个见证人,五个笔记本,若干照片,一些履历表,甚至最后的火化单来揣测勾勒,而至于他的孤绝流离煎熬绝望,如果作为一个儿子去揣测的话,异常残酷。
于是这也就有了书中无数叫人大恸的情节:比如张至璋发现自己的父亲改换了姓名,进而又修改了年岁,把自己的年龄少写了十年。他敏锐地认识到,父亲是想保护在台湾的妻儿。同时,父亲也知道今生重聚无望,自己必须单独面对人生的暮年。因此,他把岁数改小,为的是能够多工作几年,好多积蓄一点工资养老。而更让人伤感的是,一切竟完全如他所料:作为战争中失踪人员的妻儿,由于没有大陆方面的消息,张至璋和母亲姐姐在台湾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并没有成为“匪谍亲属”。而张至璋的父亲到了退休时,甚至没有北上北京和兄长重聚的旅费,在极为贫寒的状态中作为一名退休工人栖居上海。甚至1961年,六十岁的父亲还被派进锻压机床厂的成品间、包装间、淬火间当热处理工、包装工,直到1973年退休。。。
当然,大时代的东西总是不好讲,比如一个家庭在两岸的遭遇对比。一边是运动频繁,一边是戒严数年。但个人痛感的书写却是实实在在的,而这种实在也是与那种模糊的、中庸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式的集体痛感对抗的唯一方式。因为也只有将这种痛感落实到一个个具体的、完整的、有过去有将来有根系的人身上,才能避免被集体痛感挟裹而下落不明乃至孤立而无告无援的境地。于是某种程度上,《镜中爹》也是在示范每个人:其实我们都有这种记忆的责任,比如记忆一个从你生活中消失多年的、对于你的少年青年中年全部缺席的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