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已变成了童话■ 洪烛
午睡多么好。可以做一个短短的白日梦。白日梦什么意思?我不仅仅满足于梦见仙女,还指望仙女也能梦见我。仙女也要午睡,也要用白日梦来弥补自己的空虚。她梦见自己:变成村姑,爱上另一座村子的农夫。
你热爱这块玉,我只热爱这块玉的瑕疵,使它和那块玉、别的玉区别开来。你热爱它普遍的光芒,我却热爱它那只属于自己的一丁点黑暗。我的心里也该有这么一点——与众不同的小想法?哪怕它会破坏你对我的整体印象。我不会遗憾,因为我从来不曾把它当成缺陷。
现在还有爱情吗?有,只不过爱情已变成了童话。童话用来哄骗孩子的,跟糖果一样。你看哪位成年人,会为一颗糖而投降呢?而在你们年少的时候,爱情简直是一种宗教。宗教原本属于成年人的,我们却早熟地成为爱的信徒。“在爱情上打过许多败仗,你仍然相信它,说明你才是胜利者。”
你是长亭,我是短亭。你的思念比我长,我的忧愁比你短。知道吗,当你还在为离别而伤心,我已梦见了重逢,梦见一步一个脚印的星空。梦见比织女星还瘦一些的你,和骑着牵牛星的自己。在没有奇迹的年代,梦就是惟一的奇迹。你背叛了遗忘,我背叛了距离。
我是一个字,你是另一个字,我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就变成一个词。我是一个词,你是另一个词,我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就变成一句话。我是一句话,你是另一句话,我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就变成一首诗。
雨不停地下,仿佛想把我淹死。它似乎为我一个人而下的,因为只有我注意到它的存在。我无法像别人那样:关住窗户,随即忘掉窗外的世界。我总是和原本与我无关的每一点动静,下意识地形成某种对应关系。
从来就没有无缘故的爱。爱是一种记忆,或者对记忆的记忆,然而这样记忆比现实更能改变现实,比未来更能影响未来。我们难忘爱的对象,因为他或她已成为记忆的证人。我们同样无法忘怀别人给予的爱,因为我们也在为自己作证。
我的乡愁比你们的要模糊得多。你们在牵挂某个具体的地方,我发愁的则是:似乎没有哪里配得上称作我的故乡。找不到故乡比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还要悲哀。为虚无而发愁才是真正的忧愁。
哦,美!我的眼晴已先于我冲出去了。我骄傲于自己的视力:超音速,而且胜过光速。它似乎与笨重的身体无关。我分不清,是对方,还是自身,赋予了这股力量。它比我的双手更擅长拥抱辽阔。
不敢独处,怕鬼?不敢独处,怕看清了自己。自己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才是最大的鬼。自己才会吓自己。才吓得了自己。
“你总是跟我说灵魂。灵魂你见过吗?长什么样子呢?”我没见过灵魂,可我知道我的灵魂每时每刻在看着我。它和我的隔阂,要小于我和别人的隔阂。而在你身上或许正相反。
别问我的舞蹈从哪学来的,它是从空气中学来的。别问我为什么甩动衣袖,那是衣袖在拽着我。别问我为什么原地旋转,脚下才是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别问我跳完这曲何时再跳另一曲,等我把路走到尽头。别问我来自哪里,告诉你一个秘密:对于跳舞的人,鞋子才是他的故乡。睡觉前脱下了。醒来后还会再穿上。
我喜欢乘坐横穿大地的火车。不知疲倦地坐在窗边,浏览仰卧着的祖国,它是醒着还是梦着?不,我看见的祖国只有半个。真希望自己也能分裂成两半,用一只眼睛看着火车的左边,用另一只眼睛看着右边,让那被剖开的祖国在视野里合拢。除非,除非让我的脑袋变成火车头,用两盏泪如泉涌的车灯,拥抱迎面而来的祖国。夜幕降临,车厢里的灯光,使我看不见窗外的景物,祖国的形象变得模糊。不,祖国正在这个人岩浆般的脑海里汹涌,使他一会儿感到冷,一会儿感到热。祖国,为什么一想起你,有的人就想哭?这不是你的过错。他是在哭自己,仅仅是祖国的过客。
你们有你们的祖国,我有我的。我的祖国和你们的不是同一个。它只属于我一个人,为一个人而存在。它也许就是一双朴素的鞋子,白天穿上,晚上脱下,即使脱下了,照样停泊在我梦中的码头。瞧瞧我的脚印吧,那是一个人的版图。
在知道祖国之前,我首先知道的,是我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我从他们的形象了解到祖国的形象。我的祖国也是他们的祖国。祖国应该比他们更老,是他们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如今我变得跟他们一样老了。如今他们已不在了。但祖国还在。我想他们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一定惦记着我。仿佛我就是他们的祖国。这就是爱;你永远把爱的对象视为自己的祖国。你永远是爱的游子。
我出生了,祖国并没有衰老。它和我一起成长,把我的童年当成它的童年,把我的青春当成它的青春,把我的恋爱当成它的恋爱,它和我一起激动、忧伤。如今我老了,祖国并没有衰老,它还有那么多孩子,有那么多的童年、青春、恋爱、需要和它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