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小女孩儿,一到夏天浑身搔痒,非把身上抓花了不可。问遍中西医,总无良方。为怕她搔破溃烂,家人只能忍心把她手缚着。女孩的婆婆不知打哪听说有个小庙很灵,让家人领着女孩去。那小庙只凉亭大小,灰头土脸地垒在田间,里头有只盛沙的匾,叫沙盘,据说沙盘会自动开方,方子灵验。女孩爹妈起初不信,说哪有这样的事?
奈何不得婆婆固执,去就去吧。傍黑,一家人就领着女孩去了,先是当爹的陈述了女孩病症,又上香火拜过,再把沙盘举起齐胸,奇了!沙盘里的草棍竟然立起,龙飞凤舞起来,不一会沙里出现了幅药方,就着烛光,当爹的认出了沙里的几味药,只一字怎么都认不出。正费劲琢磨,忽地背后像有只手往门外拽他,正是四五月,当地麦收季节,麦子在田里沉沉地结了穗,当爹的忽然明白过来,那字原是大写的“麥”字,那味药就是“麦冬”。
次日花一块二角钱抓了幅药,只这幅药,女孩就好了,再没犯过。
女孩是我浙江老家的表妹,这事父亲说是他妹夫,也就是我的大姑父亲口告诉他的。父亲还说过一些事,他的大伯父,以前进城晚归,月光下,一株大柳树下的水边有女子梳头,见他走近,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大伯父吓一跳,以为有女子寻短,再看,四下寂静,水中亦风平波静,他明明见一女子在水边梳那水淋淋一头长发!他赶忙加快步子走了,知道遇上了东西。
——这样蹊跷的事只可能发生在小城吧。天黑后,露水浓重,有狐仙之气的小城,譬如兰溪这座小城。
元宵节后,我独自坐在去往金华的火车。
父亲在火车站等我,还有父亲表弟。表弟从杨埠来金华几年了,开车送我们去兰溪。车上有炸臭豆腐的味道溢出,是父亲中饭打包的,兰溪的物事他样样敬惜,不舍得浪费。
晚饭地点在“外婆家”酒店,一大桌子亲戚。春天刚注入小城肺部,把人捂了一冬的情绪生发出来,一屋兰溪话似潮水此起彼伏。我听得懂,说不来,只专注下筷。有道绿白两色的“八卦羹”,味清美,创意取自诸葛村,村子距兰溪市区17公里,是诸葛亮后裔最大聚居地,有近4000人。村庄按“九宫八卦”设计布局,以村中水塘“钟池”为中心,似太极阴阳鱼图,八条小巷辐射形成内八卦,村外八座小山环抱整个村落,构成外八卦。村内多为青砖灰瓦,肥梁胖柱的明清建筑。前年与家人同去,进得天一堂内的药草园,清气四弥,诸葛亮曾留“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祖训,因此其后人识药学医者甚众,村内亦药草葳蕤。
人家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妇女,卖自制梅干菜,孔明锁,草编拖鞋。古街有武侯馒头、诸葛酥饼,偌大木桶里刚出炉的霉干菜酥饼5角一只,金黄蟹壳状,小而光圆,香气壮阔。父亲赞,好味道。的确,真的好味道,江南烘焙出的特有味道。
次日去兰荫山麓的芥子园。很幽谧的一处地方。园子是袭用清人李渔生前在江宁孝侯台旁创建之庭园名,曲径风致,正应了那句“名园小筑亦神工”。
晓春,静极,园中有亭有水,树木东一簇西一簇,侬本多情地绿着。路边一片林子因为身怀六甲,有母者沉静,金黄果实像橘子,但不是橘子,问在此上班的陈,他说叫“玳玳木”,煎水可治咳嗽,我后查了下,此果实性味苦辛,凉。入肺、脾、大肠经。主治破气,行痰,消积。硕大果实落了一地,在风里干去,真可惜,可衬着泥也真奢侈地美。
这样一座园子,秋有实,冬有雪,近眺是山,远望是云。小城光阴,今夕不知何年,永夜闲阶卧桂影。
亭边是李渔(兰溪夏李村人)纪念馆。以前看《闲情偶寄》、《十二楼》时,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与我如此地近,近到血脉发源同出一地。
李渔,这个世称李十郎的男人,典型享乐主义浪子,游历四方,广交名士。和明人张岱(亦为浙江人)一样,好梨园器玩,好美食声色,甚而被“以俳优目之”,俳优在正统知识分子眼中,属不入流的以艺事人的另类,但俳优就俳优吧(俳优虽擅插科打诨,谑浪笑傲,却往往是济济众士中唯一觉醒者),世间庄严无趣之人太多,岂怕多一俳优?
李渔迷恋饮馔种植花鸟虫鱼,甚而对女人的修容衣饰都见地精辟。他说女人贵在有“态”,有态犹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他言女人佩花最当佩白,簪子最好用玉,着衣最宜青衣,耳环只一粒珍珠便好——在今天看来,这都是简贵风格,是品味之大境。一次,李渔在为女性设计了多款发髻(包括飞龙、游龙等式)后,感慨曰,我笠翁在此搜肠刮肚,梳我设计的这些发型的人不可不为我祈祷呵!我死后如能变神,定要来闺阁之中,看看是否对女子容貌有所裨益。
纵观史上,这般与女性心息相通(仿如年长几岁,品格清雅的闺中密友),专以“声容部”描摹女人姿容鞋袜的男人极少,更无出李渔其右者。
同时,他又是放达之人。他本名仙侣,字谪凡,后被他改名为渔,字笠翁,表宁垂钓人间,也不愿成仙之意——这个不愿天上成仙的男人,宁可消遥地垂钓世间,钓尽满园春色。41岁,他移居杭州,后移家金陵,又复回杭州,于云居山东麓修筑层园,悠游至终。
除去清人张潮、明人张岱,少有人像李渔这般玩味生活细节,“玩物丧志,丧志到底!”。居金陵时, 家贫衣物皆典当光,为买水仙,他不顾家人劝阻,把所剩簪子耳环当了,谓“水仙一花,予之命也”,“宁短一岁之寿,勿短一岁之花”。从丝竹炉瓶到箱笼箧笥,只要与生活有染的器物景状,李渔皆有精妙心得领会——还不止于这些,他对男女之欢亦研究入微,一部《肉蒲团》写得活色生香(此书署名“情隐先生”,据考,正是李渔)。小说中不乏文采卓然之处,行文利落,字句传神。书卷四,分“觉后禅”之“春夏秋冬”篇,文首引词曰:黑发难留,朱颜易变,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风。悔杀少年不乐,风流院,放逐衰翁……不比荣华境,欢始愁终。得趣朝朝,燕酣眠处,怕响晨钟。睁眼看,乾坤覆载,一幅大春宫。
——端地是李渔!理直气壮,言辞慨然,把男女之欲直推向乾坤日月,大俗即大雅,大淫若大道(及后,文中主人公也确是入寺修行,凡欲顿绝,善念益坚),将千百年来只在屏后帷内之事细细讲来。
可惜此书运气不如《金瓶梅》,在世人眼里只等同淫秽色情,文学性几乎湮灭,事实上,李渔写来诚恳,实在是对某一领域的心得聚积一定程度,不忍没于腹中,而不与世人共享。且若说“淫”,1640年前后(彼时李渔先生三十岁),利用鱼鳔制成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安全套已问世,说明世人对“性”关注已愈多,对性的质量与安全性等技术类问题开始重视,李渔正是以话本为呼应,对鱼水之事表达了自己的经验观,技术观。态度其实不狎亵。比起如今网上和一些出版物的赤裸及假道学,李渔其实是水月镜花另一境。
李渔恋物之深,俨然世袭子弟,气象从容,态度精雅。小城出异秉之人也不足奇,正因山水明秀,所以心明神慧。从命运的角度,出自小城,往往更能应对乱世,进退优游,不比落魄望族之后的张岱,劳碌半生,皆成梦幻,乃至“作诗自挽,每欲自决”,只因《石匮书》一书未成而作罢。
相比,李渔过得消遥多了,在《闲情偶寄》“颐养部”中他作行乐篇,从富贵行乐之法到贫贱行乐之法,再从四时行乐之法到随时即景行乐之法——无论何境何地,李渔总不忘行乐,世间美景一桩不肯错过。如果他活到现在,主办一本《生活家》的刊,估计畅销。
濮存昕和徐帆曾演过一出关于李渔的实验戏,名《风月无边》(剧名还真贴切),剧中李渔被设计成酒后落水捞月而亡——这样的事,李渔醉后,如恰在水边,恰清辉如箔,他或者也做得出的。
拍83版“射雕”的香港导演开机拍李渔生平。台湾小生焦恩俊饰李渔,该小生身高一米八零,剑眉高鼻,扮相风流够风流,可风流不等同风月啊!李渔在剧中还添了位著名的红颜知己,“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宁静饰),不说此番“戏说”的荒诞,剧名先就差强人意,曰《风流戏王》,比起《风月无边》,一生都致力求格的李渔可能会在九泉恨得牙痒。
溪以兰名,邑以溪名。兰溪是座小而闹热的城。
父亲每回,就在菜市逛逛也兴头,买柄木刨子,称些虾皮、千张和臭豆腐,逢榨菜上市必买,榨菜是青色的,爽口,和别地泡在坛里的暗红榨菜不同。去街口要碗葱油拌面,一个枕形肉棕,路经小药店称些胡椒,戴蓝布袖套的店员帮碾成粉,辛呛味儿冲出来,父亲于是幸福地咳着嗽。
逛到桥下,再瞧眼卖癞蛤蟆的——兰溪人食此众多,拿椒蒜炒来吃,说以毒攻毒,大凉。我起先不敢吃,吃过后发现味道不错,后来索性吃了次癞哈蟆火锅,方桌,长条凳,一桌人围着,辣极,味道也好,就是吃过后五内起火。街上水果初春去还不盛,若五六月,就有穆坞枇杷和马涧杨梅上市。用烧酒制成的杨梅酒可以喝一整冬,这一冬,父亲肠胃因为和老家离得近,桌上的话格外多些。
小城没有“星巴克”,没有“嘉年华”,但自有消遣路数。清明用石灰水腌过的苎麻叶、青蒿制印稞,农历四月初八食乌饭(此风俗源自目连入地狱救母),立夏吃带饼,立秋食凉粉,端午则吃“五黄三白”(五黄为雄黄酒、黄鱼、黄鳝、黄瓜、蛋黄,三白为蒜头、茭白、白鲞),而正月,则如诗中写,“好戏/要唱过正月十五/唱戏的吃罢元宵/照他们回家的红灯笼/挂满了街道”……每节有每节的讲究,潦草不得,无论大宅蓬牖都一样。
一年前簇后拥地过了,何愁闲着?街上走过的姑娘大多面色红润,像大婶婶的三个女儿。即便苗条也有落在地上的踏实,她们的眼神不飘渺,不似絮一般无着落。《疯狂的披头士》中说,要想成为一个富有吸引力的人,就必须要瘦,要非常苍白,要有厌烦感——然而,这只适宜大城,在小城是行不通的。小城的审美需结实,健壮,善生养,婶婶的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都做了妈,嫁了个小自己5岁的男子。逢女儿生孩子,婶婶送东西去,她晕车,只能坐人力三轮,好在小城不缺人力车,她抱着篮子,篮里是自家楼顶种的菜蔬还有鸡下的蛋,枇杷结果时,篮内有黄澄澄的甜枇杷。
哪户女儿如弱柳扶风的病态,当娘的肯定要寻了各式土方来补,如黄酒蒸阿胶、麻油红糖鸡之类。
2005年端午,和家人去兰溪马涧的朋友家。大雨,朋友带我们去一处风景极好的山中,有人披蓑衣,戴笠,立山边垂钓,他像临时要为端午的简陋饭桌加一样菜,水流湍急,他立着,这样的河水能钓上鱼?真希望他能钓上。
位于金衢盆地北缘的兰溪小城,那些在小城晾着的咸鱼、茄干,杂货铺、蜂蜜店、农药厂,还有如雾桃花,月光下的铁轨……今年春早,麻雀喳喳叫,才二月桃花就开了——爷爷奶奶的旧宅就在兰溪“桃花坞”,小巷狭深,两侧高墙青苔幽艳,石板路阶梯通往后山。如今院落早荒,小城内,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