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为何投昆明湖自杀?[图]


王国维为何投昆明湖自杀?吴宓1921年留学归国就任教授,主持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礼聘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等大师任教。吴宓本人对主持清华园学研究院的记忆:“所聘四大导师王国维、梁任公(启超)、赵元任、陈寅恪,比皆当代国学大师,其天资之高……王国维博览强记,以经学言,十三经之经义、传、注、书、笺,莫不滚瓜烂熟;梁启超过目不忘,真可谓不世之才;赵元任本习理科,转治语言文,敏悟大异于常人,成为世界闻名的语言学大师;陈寅恪记忆力之奇特,令人惊讶,不仅经史子集并世界史实、宗教著述烂熟于胸,乃至满室图书上某书存于某架,某典载于某书某页,无不指称无误,此四子者,有如此奇特之天才,而其勤奋实非常人所及。以宓所见,四子莫不夙兴夜寐,孜孜不倦……”当然,王国维后来投昆明湖自杀,传说他一直蓄辫子、穿马蹄袖,俱为哀悼传统文化之衰败及清王朝的覆灭。吴宓曾为王国维治丧,他认为“世传是似而非”,据他所知“王国维并不留恋清王朝,但看到很多士人在民国肇始之前,怒骂革命党,秽詈万端。等到民国建立,他们急转弯“剪辫子、穿西装,高喊民主、共和。王国维深以为耻。为了表示对这种无耻投机的愤慨,他就以蓄辫子、穿马蹄袖来表示品德之分……”不管原因如何,王国维投水自沉了。有诗人发挥:一个旧时代拖着王国维那最后的辫子,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一个新时代从此真正地展开……

                   

                        王国维是忠贞的烈士还是愚昧的小丑?■ 洪烛
    大清帝国于公元1912年土崩瓦解,只给那些愚忠的遗老遗少留下一根阴魂不散的辫子。他们就像捍卫最后的战旗一样保存着自己的辫子,以此为没落王朝的僵尸守灵。
    张勋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个。他要求麾下的士兵全体保留发辫,因而其统帅的部队有“辫子军”之称,他本人并不以“辫帅”的形象为耻,反以之为节烈的标志。宣统小皇帝退位已三载,张勋仍虔诚地来北京谒见,因脑后悬挂的小辫子而遭路人嘲笑,他恼羞成怒,发誓至死留辫:“谁敢动我的辫子,我就跟他同归于尽!”1917年6月,这支驻防徐州的辫子军借调停“府院之争”为名,风尘仆仆地奔赴北京城,拥戴清室复辟。这自然属于螳臂当车之举。没隔多久,闻讯赶来的讨逆军就轻而易举地解除了辫子军的武装,不知缴枪之余,是否还顺便剪掉他们那画蛇添足的辫子?毕竟,辫子也算他们精神上的武器。
    文化界也有遗老遗少。且不说遗老遗少本身能否算一种颓废的文化,文化上的遗老遗少,顽固程度一点不亚于张勋之流。“武死战,文死谏”。文人的辫子,似乎比武夫的辫子还要根深蒂固。“辫帅”复辟失败,被手下强行架上汽车,送往荷兰使馆“政治避难”,至少他本人尚有求生欲,才“走为上策”。

    而时隔十年,作为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的王国维,却更为极端地发动了“一个人的战争”。他不仅蓄辫子、穿马蹄袖口的长袍马褂,而且采取了最偏激的方式——自杀,来为一个日落西山的王朝殉葬。
   

    如果说叛逆者(譬如刺秦的荆轲)不无悲壮,愚忠者的死则是悲哀的,他仅仅是自己的刺客。估计王国维其心已成死灰.赴水时平静如赴宴。

   据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叙述:“五月初二夜,阅试卷毕,草遗书怀之。是夜熟眠如常。翌晨盥洗饮食,赴研究院视事亦如常。忽于友人处假银饼五枚,独行出校门,雇车至颐和园。步行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独立,尽纸烟一支,园丁曾见之。忽闻有落水声,争往援起,不及二分钟已气绝矣,时正巳正也。”

   王国维精心选择的自杀地点,颐和园昆明湖,曾是慈禧太后龙舟戏水处;他拖着冗长的辫子(有诗人说他是拖着一个时代的问号)投身其中,莫非水中有着他所怀念的帝国的影子?
    张宝章与严宽两位研究者,曾据此联想:“颐和园是清朝八代皇帝夏宫。昆明湖东岸的耶律楚材和苏氏夫妇合葬墓,就是他写的《耶律文正年谱》的主人公,而且夫人苏氏为苏轼的后裔,也是王国维先生考证出来的。先生曾多次来颐和园散步、游览,他喜爱这里的碧水青山,曾写有千言长诗来倾心地描绘它,以高度抒情的韵味写道:西直门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新赐山名呼万寿,旧疏湖水号昆明。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杰阁三层峙……玉泉水、万寿山、昆明湖、排云殿、佛香阁、长廊,雄伟耸峙,峻秀妩媚,而无限钟情的那位国学大师却与它们果决地告别了。”

    其实,王国维在颐和园里,绝非触景生情,初次产生自杀的念头;此前在紫禁城里为清废帝做陪读期间,就曾想投御河自溺,幸被家人所劝阻。
    想死的人,终究是拦不住的,尤其当他对于死有某种目的,其愿望便显得尤其强烈。别说旁观者了,即使他自己,也挽救不了自己。王国维把死作为特殊的抗争手段,哀悼传统文化之衰败及封建王朝的覆灭。这是一场迟到的水葬:在相隔十五年之后,大清帝国又死了一次:这次垮掉的不是它的体制,而是它的精神,在苟延残喘之后,终于面临真正的末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王国维无意识地在模仿屈原,误以为昆明湖就是汨罗江。他堕入了历朝历代的书生很难解开的一个迷宫。沧浪之水清兮,抑或浊兮?照出了封建时代最后一位士大夫的影子。祝勇认为:“屈原投江与王国维沉湖,一个在传统文化的源头,一个在传统文化的尾端,它们像两座界碑,标定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走向。”

   但我们必须认识到:王国维比屈原多一根辫子,我指的是思想上的辫子。可以用悲剧之类来形容屈原的纵身一跃,至于王国维的自沉,则没有多少美感,只剩下悲哀了。他企图用摇摇欲坠的辫子垂钓点什么,譬如说旧王朝的亡灵。

   说到底,王国维是被自己的辫子绞死的。所以,我个人觉得:将王国维与屈原相提并论,还是有点太抬高他了。他骨子里不过是张勋的翻版,一位文化界的“辫帅”而已。况且,他还只是个手无寸铁、孤家寡人的“辫帅”。
    张勋的复辟,是辫子的复辟。王国维的葬礼,是辫子的葬礼。都在把辫子当作枪杆子来使唤。王国维对张勋很崇敬:“三百年乃得此人,庶足饰此历史。”他以自沉掀起轩然大波,即使不是在遥遥地声援张勋那流产了的政变,也仍然是清朝那根辫子的余响,或弦外之音……

   张勋死后,溥仪赐“忠武”的谥号。王国维死后,溥仪赐“忠悫”的谥号。这是给两位死者的辫子扎上的“蝴蝶结”。
   

    王国维怀揣的遗书,是以父亲的名义写给儿女们的:“五十三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不于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致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除“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一句外,所谈尽为家务事。

    我觉得他真正的遗嘱并非这封家信,而更充分地体现在他自沉的那一天,给溥仪所上的奏折中:“臣王国维跪奏,为报国有心,回天无力,敬陈将死之言,仰祈圣鉴事。窃臣猥以凡劣,遇蒙圣恩。经甲子奇变,不能建一谋、画一策,以纾皇上之忧危.虚生至今,可耻可丑!迩者赤化将成,福州荒翳。当苍生倒悬之日,正拨乱反正之机。而自揣才力庸愚,断不能有所匡佐。而二十年来,士气消沉,历史事变,竟无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洒此耻,此则臣之所能,谨于本日自湛清池。伏愿我皇上日思辛亥、丁巳、甲子之耻,潜心圣学,力戒晏安……请奋乾断,去危即安,并愿行在诸臣,以宋明南渡为殷鉴。彼此之见,弃小嫌而尊大义,一德同心,以拱宸极,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迫切上陈,伏乞圣鉴,谨奏。宣统十九年五月初三日。”

    这就是王国维的“出师表”:他向清废帝辞行,踏上了一个人的征途,一条不归路。这就是王国维的“死亡宣言”:他想作死于社稷的第一人,以示大清虽没落,犹有敢死者。这就是王国维赋予自己的“神圣使命”。
    究竟值不值得呢?
   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去死。他把死当作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了。所以我说:王国维是自己的刺客——他赴水时恐怕自以为是屈原、是荆轲。他被臆想中的烈士情节给感动了。
    可那么多士大夫都受过传统教育,为什么偏偏只有王国维一个,将脑海里的节烈观化为行动了?只能说,他迂腐到家了。一个书呆子,成了昆明湖边的堂吉诃德。那位落伍的骑士挺着生锈的长矛向风车冲锋;王国维没有长矛,只有一根辫子。他把迎面而来的新时代视为挡道的巨人与邪恶的怪物,而充满仇恨。最终,是他本人被时代的车轮给狠狠地抛下了,摔得头破血流,一命呜呼。
   

    王国维的出身是前清的秀才。清末曾任学部总务司行走。1923年,被溥仪召为“南书房行走”(领五品官俸禄),等于给退位的小皇帝做家庭教师。后来冯玉祥将军将清废帝驱逐出紫禁城,王国维又“失业”了。清华国学研究院“雪中送炭”,欲聘王国维为教授,他原本拒绝(有一股“不食周粟”的劲儿),多亏溥仪相劝,他才奉废帝“面谕”上任。可坚持蓄辫子、穿马蹄袖,以示不忘前朝恩情。最后,他又把这“行为艺术”发挥到极致:在昔日的御苑投水自尽,以生命作为牺牲品。
    遵其遗愿,尸骨被安葬在清华大学东二里西柳树的七间房。解放后迁葬至西山福田公墓。
    至今在清华校园工字厅东南方土山下,仍能找见那块“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系当时国学研究院师生捐款筹建的,由梁启超之子梁思成设计。看来王国维的人缘还是不错的。

    碑文由其同行陈寅恪撰写:“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两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愈日,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日: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生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纪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斟词酌句,总算完成了这极富难度的任务。
   

    早先读过梁漱溟所写一篇《王国维先生当年为何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的实情》,披露的内容,已记不清了。
    祝勇倒是对王国维之死不无同情:“至今还没见一种关于其死的解释是有说服力的,而王的自沉,又绝对是出于深思熟虑。这种无法解释,正好证明了王国维之死的深刻性:他并非死于具体的时世,而可能是死于对他身处其中的文化精神的失望,对于中国文化中某些无法补救的阙如的拒绝。从大的历史观来看,他的死,不仅不拘泥于一些具体时务,更超越了个性生命;他以死来将自己同沦落的文化分割开来,他看到,倘若肉体不死,精神必定走向泯灭,所以,只有以肉体的死,换取精神的永生。”这是往高尚的方向去解释。在学术界,愿意为这“二十世纪中国第一学人”做辩护的,似乎大有人在。
    夏中义在《九谒先哲书》中,就认为王国维之沉并非殉清,而是殉文化:“目睹‘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却又无力补天,则先生作为‘此文化精华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于是可以说,先生之死是对处于价值转型期的传统文化危机的悲剧性放大……民族或人类文化是在其精英身上体现得最纯粹,故其裂变之阵痛,也是他们体验得最深刻,若至痛不欲生则舍身耳。假如能这么看先生之死,当不得不承认先生确实死得回肠荡气,凝重而悠远。”王国维之死是一面多棱镜,从不同角度能看出不同效果。
    曾为王国维治丧的吴宓,更是认为“世传似是而非”。据他所知:“王国维并不留恋清朝,但看到很多人士在民国肇始之前,怒骂革命党,秽詈万端。等到民国建立,他们急转弯:剪辫子,穿西装,高喊民主、共和。王国维深以为耻。为了表示对这种无耻投机的愤慨,他就以蓄辫子、穿马蹄袖来表示品德之分……”(转引自张紫葛著《心香泪酒祭吴宓》一书)照这种观点,王国维是“反潮流”的,反人性中的陋习的,出淤泥而不染的。他的死不是堕落,而是超越。
    诸多学者替王国维辩解,浏览之后,我如陷云里雾里。王国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
    可再读王国维临死前献给溥仪的遗奏,我又觉得白纸黑字很清楚。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态度:王国维之死是消极的,是复古主义思想的牺牲品,他死在公元1927年6月2日(他仍视为之宣统十九年五月初三),可他的灵魂一直跟封建时代保持着藕断丝连的联系。这种联系,不仅仅体现在一根辫子,还有着更为深厚的血脉与筋络。悲剧发生的原因在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