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北大荒.知青岁月---
兴安岭上
(二) 上山之路
达赖沟在我的印象里,是个大山里很小、很简陋的车站,当时的地图上找不到这个站名。
从闷子车上下来,放眼望去,铁路两边是堆满了原木的贮木场,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小站台的站牌上标着,它前面一站的站名叫做金河。听说,我们来修路的这个林场,就是金河林业局下属的达赖沟林场。从地图上看,我们已经来到了大兴安岭的西坡上,当时属于黑龙江省,现在已经划归内蒙古自治区了。
大约是上午8点钟左右,我们开始上山。
对于这段上山之路,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那是比较艰辛的一段路程。
有过上山经验的人,都领略过爬坡时气喘吁吁、心跳加快的感觉。但我们这段上山之路,主要的艰辛还不在爬坡。当我们走进大兴安岭之后发现,山上的路,坡度都不是很大,仅是略有起伏而已。后来仔细想想也是,凡是能修路的地方,人们必然是选择比较平坦的山坡、或是两山之间的峡谷。否则,宁肯绕道。万不得已,才会开凿隧道。
这段路程的艰辛,一是负重,二是蚊虫叮咬,三是沼泽。
首先说说负重。由于我们是武装排,随身带着步枪、冲锋枪、轻机枪等武器装备,这是其一。其二是每个人的被褥、洗脸盆以及备用的衣服。说到衣服,当时是7月份,盛夏季节,但是要带足了秋、冬季节御寒的衣裤。因为我们知道,这次修路任务将持续三、四个月,10月份的大兴安岭将是冰天雪地了。那时还没有现在轻便的旅行背包、旅行箱,每个人大多是带了两个帆布做的手提包,里面塞满了秋衣、秋裤、棉袄、棉裤、棉胶鞋、大头鞋、棉帽子还有棉手套等物品。
就这样,我们后背上背着被褥、洗脸盆打成的背包,胸前斜跨或肩扛着枪支,两手拎着手提包,或是把两个手提包拴在一起,像进城的农民工一样,前胸、后背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身上带着这些东西,别说是上山,就是走平地,也够臃肿、邋遢的了。
记得一开始,我们沿着已有的公路往山上走。当时的公路,就是沙石铺就的五、六米宽的简易公路,坡度不大,顺着山谷逶迤向上。
由于大家身上背着这些东西,队伍行进的速度不是很快,而且越走越慢。渐渐地,每个人前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上衣也湿透了。
按理说,我们这些年轻人,第一次走进这向往已久的兴安岭,应该是充满好奇、东张西望地欣赏山林景色才是。但是,当时谁也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只记得路两边的山坡上全是树,不知道还有多远才能到达宿营地。
走着走着,我忽然想到,古人造字真是有道理。就说这个“重”字,“千”、“里”加在一起就是“重”了。可不是吗?我们手上提着一件东西,即使很轻,别说是走一千里,就是走上五十里路,也会感到是个负担。来到北大荒一年多,麦场上160多斤的麻袋扛起来,也没觉得有多重。这次几十斤的负重,才走了两、三个小时,倒是感觉沉了,这可能就是“重”的含义了吧!
就在我边走边瞎寻思的时候,忽然感到额头与脑后脖子上又疼又痒。用手一摸,再一看,好家伙!满手是血!
原来,7月份的大山里,草木茂盛、雨水充裕,蚊子、小咬儿(一种黑壳儿的、吸血的小虫子)特别多,叮上人就不动窝儿了。我们负重跋涉了三、四个小时,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是大家的汗味招来了蚊子、小咬儿的围攻。
停下来打蚊子吗?当然不能。我们必须尽快赶路,尽早赶到山上宿营地,赶在太阳落山前,安排好住处。
有驱蚊药吗?那时连风油精都没见过。而且,战友们双手或扛枪、或提物,很难腾出手来应对蚊虫的进攻。不多时,大家的脸上、头上、脖子上、腿上…凡是露肉的地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疙瘩。
于是,战友们忍受着蚊虫叮咬,继续默默向前赶路。
就在这时,我发现路边山坡上有一个人。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们这段上山路上遇到的唯一的陌生人。
记得刚刚绕过一个山岗,在公路左侧山坡树林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手拿一把铁锨,身边停放着一辆木制的独轮车。只见她上中等身材,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色印花上衣,下身是军绿色的长裤。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戴着一顶特殊的帽子。那是一顶白帆布帽子,前边有帽舌,后边帽顶一直垂到肩上,很像我们麦收时康拜因收割机手戴的风帽。但是,它比风帽大。特殊之处在于,帽子前面垂下一块白纱布,直到胸前,正好把脸和脖子遮住。这时我才看明白,人家戴的是特制的防蚊帽,既能防止蚊虫叮咬,又不影响视力。再看她的手上,戴着白色线手套;裤子很长,直垂到脚面。也就是说,从上到下,全身都捂严了!
当时,这位年轻女子正在弯腰用铁锨往独轮车上装沙石。可能是看到我们一行人走过来,感到有些好奇,就直起腰,转过身,默默地看着我们。透过面纱,我隐约看到她,长圆脸,眉目清秀,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
当时我想,她可能是林场的职工,也可能是林场职工的家属,还有可能是林场招来的农民临时工,不知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干活。
看她这身穿戴,尤其是那顶防蚊帽子,可想而知,这山里的蚊虫有多么厉害!转过头来,再看看战友们脸上、脖子上大大小小的红疙瘩,我又有点儿羡慕她。心想,要是我们每人也有一顶这样的防蚊帽,该有多好啊!
现在看来,在那个特殊年代,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每天承受着超负荷的劳动强度,为国家无私奉献着,但在劳保及其他待遇上,恐怕还不如一般工厂的工人、甚至不如农民工呢!
大约走到晌午前后,正当我们又渴、又饿、步履沉重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片沼泽。
事后才知道,要到达预定宿营地,我们必须通过前面大约四公里、也就是八里地的沼泽地。
原来,当时大兴安岭上修筑的简易公路,就是为了将来采伐公路两边的森林,运输木材的。在筑路之前,先沿着起伏向上的山谷,把未来公路路基上的树木砍伐掉,清出一条原始路基来。随后,也许一年、也许几年之后,才会开始筑路。
就是这样的山谷中的原始路基,大约有七、八米宽,上面布满了树木砍伐后留下的、一尺多高的树桩,以及厚厚的腐烂的树叶、横七竖八的没有拖走的朽木。由于两边或一边的山坡地势高,春、夏两季的雨水、山洪排不出去,便淤积在这布满障碍的原始路基上,形成了我们眼前的沼泽。
能绕道走吗?或是走两边没有水的地方?显然行不通的。沼泽两边都是原始森林,既有乔木、也有灌木,根本就没有路。何况我们手提、肩扛重物,树林间很难通过。
于是,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战友们弯腰卷起了裤腿,连长、排长在前,班长、战士随后,陆续淌进了沼泽。
说它是沼泽,也不是十分确切,因为它的底部是山地,比较硬实。我想,这比红军过草地时的“吃人”泥潭要好多了!
记得走进沼泽之前,我把裤腿卷到膝盖上边一点,不知道水有多深。还没有走出十步,水就淹没膝盖了,裤子开始往上湿,越往前走、越发沉。
这时,我低头看看沼泽的积水,表面是一层碧绿色漂浮物,包括草沫子、烂树叶,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子,渐渐地挂满了两个裤腿。
这水的感觉,上面一层是温温的,越往下越凉。当时我穿的是在东北买的农田鞋,一种草绿色高腰帆布胶底鞋,水下的双脚,从下往上冒着凉气。
正在这时,讨厌的蚊子又围上来了,围着我们上身打转,找准机会就叮一口、吸一口血。唉!蚊子,你有本事,你就叮吧!我是腾不出手来收拾你了,反正肉皮上也没有好地方了!
这时我想,上午在公路上走的时候,虽然有些累,但还是舒服多了,因为可以放心往前走,不用担心脚下障碍物。现在可不行了,脚底下一会儿是烂树枝,一会儿是朽木,还有树桩,一不小心,就会栽倒,摔在沼泽里。人就是这样,不受苦中苦,难知甜上甜。艰苦和困难都是相对的,唯有亲身经历过,才会领悟。
看看身上背的、提的东西:枪支、被褥、衣物…哪一样都怕水,哪一样也不能掉在这沼泽里。
现在是没有退路了,也不能停下来休息!必须坚持、坚持!挺住、挺住!向前、向前!…
大约下午三点多钟,我们终于没有一人掉队地、走出了这四公里的沼泽地,结束了难忘的上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