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在况味之前


 

情怀在况味之前

 

何鑫业

 

一个有思想的人,首先是有情怀的人,情怀是思想的外露部分,情怀在公共场合逗留期间慢慢弥散演变成炊烟般的人生况味,辽阔而深邃,粘着而芬芳。

1936年,一个最有情怀的上海南汇人叫傅雷,此时的傅先生正译毕莫罗阿的《伏尔泰传》在龙门逗留。也是缘分,也是奇巧,在洛阳的一牡丹园傅先生遇上了一群十八九岁的女子,她们衣着入时,绰约多姿,后经打听,其中一个化名黄鹂的女子,正是傅雷开封偶遇的黄姓教师的女儿。此女子体态姣好,热情奔放,有着“非人世”的诸多元素,女子也从未见过傅雷般激情文弱的男人,于是起了意,有了情。而傅雷在洛阳的考古杂务中,竟冒出这样一位清新脱俗的女子,则更似春雷夏雨,生了磅礴之爱。

一日夜里,黄鹂为傅雷朗读《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片段“约翰·米希尔之死”,黄鹂的一个侧影,一节手指,一个翻书的动作,令傅雷想起先父尚在的一段时光,亦令他闻及母亲衣襟的芬芳。突然,傅先生的一个念头让他自己吓了一跳:“……好女人是能让男人回到孩提时候的,好女人在不经意间让男人有了猛醒之可能”——究竟“猛醒”了什么?傅先生语焉不详,是岁月的徜徉,还是身体底层刻骨铭心的爱怜,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猛醒”与心仪女子有关。

此时,距傅雷与表妹朱梅馥结婚的1932年,正好四个年头。

另一个最有情怀的海宁硖石人叫徐志摩,1924年,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的志摩遭遇王赓之妻陆小曼,陆的典雅与娇慵令志摩爱得心碎,亦爱得高山仰之。1926年,挣脱婚姻后再婚的陆小曼变得懒散,且贪玩,她每天的午后起床,要在洗澡间里摸弄一个多小时,然后下楼吃饭。下午是作画,写信,会客,晚上则多半是跳舞、打牌听戏,志摩爱妻心切,一味迁就。

徐父出于对陆小曼的极度不满,在经济上与他们夫妇早已一刀两断,为此,志摩不得不同时在光华大学、东吴大学、大夏大学三所学校讲课,课余还赶写诗文,赚取稿费。1930年,志摩又赴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并兼任中华书局编辑、中英文化基金会委员,上海南京两地来回跑。陆小曼29岁那年,志摩应胡适之邀,索性辞去了上海和南京的职务,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以挣家用。仅1931年的上半年,志摩就在上海、北京两地来回奔波了8次,当时,人均的年薪不足大洋十块,而志摩一年即可挣到几百大洋。

现在看来,用挣钱的方式满足爱人的骄纵,不至于将从朋友怀中夺来的爱妻感到凄凉,不至于让远在北京的林徽因感到难堪,也是男人情怀的一部分。我在长达四十五分钟的电视专题《一个捣花泥的人》中,把徐志摩比作制香水的大师,这个香水,一是指的志摩的诗文,一是指的志摩的爱。那些志摩爱过的人,那些志摩爱过的文字,在他看来都是花朵,志摩成了捣花泥的人,他将她们摘来,捣碎,研磨成香水,然后含泪作别,扬长而去。

196692日的夜晚或3日的凌晨,一个完美译完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全部著作的傅雷先生,因不堪忍受殴打、凌辱,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吞服了毒药,徜徉而亡。两个小时后,夫人朱梅馥也从一块浦东土布做成的被单上撕下两条长带,挽圈,打结,系在铁窗横框上,尾随夫君而去。

情怀在况味之前,情怀消散后炊烟般的况味出现,况味是一条巷走到头才能看到的门楼,门楣的一边写着“罢罢罢”,门楣的另一边写着“休休休”;一个将平生的思想、素养、情操转变成人世况味的人,首先是有气概的人,气概在公共场合逗留弥散然后消散为悲壮之魂魄,继而成为文化之一隅,执著而弥笃。

19311119日上午8时,徐志摩乘济南号飞机从南京起飞,赴北京。十时十分抵徐州,飞抵济南附近党家庄上空触山,机毁人亡。当时,第一时间赶到党家庄的,是在青岛教书的沈从文,他是新月社中离志摩出事地点最近的人。沈从文在当时“停灵的破庙”里看到的一切,令所有熟悉志摩生活习性的人为之难受:

志摩先生已换上济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寿衣,戴了顶瓜皮小帽,穿了件浅蓝色绸袍,外加个黑纱马褂,脚下是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西装革履的志摩穿了这么一身与平时性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服,独自静悄悄躺在小庙一角,令在场亲友忍不住热泪盈眶。”

情怀是在况味之前,而,况味有时候仅仅是事先的一丝征兆,事后的一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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