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生平(中)


  游巴蜀

  陆俨少此行游历了青城、峨眉、大佛寺等名胜。到乐山已在十一月中,峨眉下过初雪,人们说已是封山季节,不能上去了。陆俨少慕名峨眉已久,今日已到山麓,佳景在前,岂能不去能上多少即多少。在重庆时,听人介绍说峨眉以后山最胜,遂准确性备从后山上,前山下。于是从报国寺出发,经过白龙潭,下午一时到洪椿坪。实则陆俨少误听人言,由正面上山,可以畅游洪椿坪以下如伏虎寺、纯阳臀、万年寺、清音问、双飞桥、牛心石、黑龙江栈道等处,坐失胜览,本拟下山可补上,而人事不可预知,下山病足,雇背子仍由后山而下,不经前山,至今年内引为憾事。在洪椿坪时,因为饭已开过,不再供应。陆俨少吃了些一下粮就继续前进。和尚说:“上山到九老洞,还有三十里,都是石阶,路不好走,中间无人家,还是在此宿一夜,明天觅伴一路走为好。”陆俨少想时间尚早,遂不听他劝告,独自一人上山而去。行了一段路,不过午后三点多种,雾雨蒙蒙,天象黑下来的样子。路的两旁,丛  高过人头,不知是鸟是兽,啼声怪异,此起死回生彼落花流水,陆俨少开始有些慌起来。鼓足勇气,略不稍息,于五时许到达九老洞。衣履尽湿,和尚说陆俨少一天跑到九老洞,走得快。于火上烘干衣服,明晨继续前进。将近洗象池,一路冷杉,中鲜什树。虽已下过雪,但天色转晴,路上雪已融化,不过天寒很能够少游人,所以猴群也已远去。继行至大乘寺,午后登金顶,宿臣云庵。也是重庆友人介绍,说晚间在舍生崖上是俯瞰佛灯最好的去处。因游客稀少,和尚不做接待工作,在做工“雪蘑芋”(雪蘑芋是峨眉名产。用橡栗做豆腐,利用峨眉山顶冬季酷寒,经过结冰晒干而成)。门外,云海千层,仰望上穹,青苍无限,日光斜照云层之上,经过折光,形成光环,人影映在光环之中,是谓“佛光”。入晚云开山露,舍生崖直下万丈,谷底丛翠之中,灯火数十盏,徐徐移动,是名“佛灯”。此在青城山上清宫,入夜于赵公山中,多有数百盏,同此情景,名曰“圣灯”。实则同一为一物,但磷火青色,而此灯火,其色带黄赤色,可知并非磷火,却不知何物。在山顶宿两宵,稍作游览,即下山,而两脚沉酸,不能举步,勉强回至大乘寺,宿两宵,仍不见愈。和尚为觅一背子。所谓背子,  一壮汉将一木架横置肩上,陆俨少凭轼而坐,两手适及其头顶。壮汉手持木杖健步如飞,杖端铁钉,触及石磴,铮然有声。想到近,他也取道后山而下,以致虽到峨眉,于诸胜迹,交臂失之。

  此行陆俨少自陆路至成都,至成都后至灌县、上青城观水离堆。于是沿岷江乘木船下五通桥,经乐山、犍为而至宜宾,改乘小轮经泸州、江津而回重庆。中经乐山大佛,小南海石壁诸胜。名山归来,造化启发,每多佳想。陆俨少常谓域内山水,以四川为第一,匪特震烁人口有名之处,佳丽自不待言。即如寻常一丘一壑,平冈远岫,丛林仄迳,无有不可观者。自刘家花园东行约三里,有市集曰家店者,集后平峦一带,有次秋雨乍晴,岚翠犹湿,白云红树,烂在如锦。因忆恽南田有记黄子久《秋山图》一文,读之不胜神往,而名迹久堙,结想为劳,及今忽见此景,惊呼“黄子久,黄子久”,恐黄子久犹有未到处。一旦得之,引为快事,归后不能忘怀。数日后重到,山峦犹昨,而神采顿殊,遂致索然无味。犹以为晴雨不同。故相关差异。后于雨后再住,亦非旧观,固知观山须有缘,即如胜境,更须天时,始称联璧。

  飘筏还家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陆俨少逃难四川日久,思归心切,而交通工具,一筹莫展。适友人做木材生意者,有一批木材扎筏自重庆放至武汉。陆俨少家共少九人,得其同意免费搭乘。

  当时川江未经整治,三峡一,险滩林立,旋涡喷激,轻舟上下,稍一失势,性命俄顷。谁知那一险程在陆俨少的山水画创作中却成了一个关键性的转折。陆俨少每天自朝至暮,坐在木筏上,看山看水,不管阴晴风雨,左右顾盼,领略不尽。真如杜甫所云:“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也。

  当时三峡诸滩中,以新滩、泄滩最称险恶。新滩之中,一石横陈,将江面中分为二,左窄右阔,左为人门,水流平缓,过此尚人。而鬼门则惊波汹涌,险象环生。他们的木筏横度宽只有鬼门可以通过。先前筏上老大先去加固,审查维谨,并要他们将行李悬挂空中,离地数尺,准备已定,放筏直下。新滩水急,轮船上行,马力不胜任,需要绞滩机器以推助之。而当绞滩机适坏,上下行船只,必须下客以待转驳。此时有近万人在岸上待船,一齐过来观看地他们的“精彩表演”。此时筏余并立筏首,操持定木向大木水声如沸,江南一片白沫,流波翻腾,訇然巨响,盖住人语。滩上水位高低相差七八尺,成为一横瀑布,驾惊湍倾泻而下,驶至瀑布处,数围大木,柔如草芥,弯曲下沉。筏首舵工,水及腰际,在白沫中露出上身,  流旁溅,筏面水深尺余,幸早将行李悬起,瞬息之间,冲过急滩,安然无恙。

  再下鬼门关,在黄陵庙附近,礁石廉中剑戟,中有一石“对陆俨少来”三字。如果对石行去,可以顺利通过,若一避反会撞在礁石之上。筏上老大,不谙此现,稍一避让,遂触上不能再。深幸人和无恙,只需重扎而已。

  在此之前,陆俨少尚不知木筏过滩如此惊险。第一次冒犯此,过后思之,犹为色变。但是一路景物之佳,真是见所未见,则又冠绝平生,不可有二,过后还想第二次再去看看。陆俨少性好游,以前近到黄山、天目、天台等处,远到幽燕,登长城,出塞至大同,访去冈石窟,逃难在四川,上青城峨眉,名山归来见天地之大,开拓胸襟,下笔遂不一样。

  此次三峡之行,七百里中,穹崖峭壁、深谷危峰、古木长林,澄潭飞瀑,中国山水画传统中,各家各派,无不具备,如展长卷,利益非浅。以前作画,所见不广,每于古人粉本中讨生活,虽欲创新,未见实景,总是心虚,三峡归来,大开眼界,左右逢源,落笔胆大。大江东去,波涛汹涌,经过险滩,回流回折,千变万化,只有用线条才能表现出水流的动感。至于  霞之卷舒,亦同此理,遂创为用线画水画  之法。陆俨少一向主张每到山,观其典型特征。各种皴法树法,峰峦走势,大之看其神气,小之留心细枝末节,用手比划,用脑琢磨,总要带些新东西回来,才不是白去一趟,而在木筏之上,可以说随处有新的发现,新的认识。积累既多,意境自出,后陆俨少多画峡江险水图,四十年来无虑数十百长卷立幅。不一而足,而信手拈来幅幅不同,此皆木筏看景之功。真可谓筏上一个月,胜读十年书。

  连环画家

  陆俨少的老师冯超然先生对山水、人物、花卉三者均所擅长,而陆俨少在他门下,以前只学山水。解放以后国画要为人民服务,当时的形势,只有画人物,可以发挥所长,于是陆俨少改学人物,主要画连环画。陆俨少到上海和同门汤义方共画连环画,学习作现代人物。一九五0年,陆俨少四十二岁,秋,母亲亡故,哀痛逾时,家庭担子直压肩上。过了两个月,土改开始,陆俨少回到乡间。前在四川,陆俨少是一名小职员,胜利回来,一家八口,以卖画为主要生活来源,所以没有划上地主,是一个非农业户口。土改结束,陆俨少回到上海进行连环画创作工作。为了深造计,一九五一年陆俨少参加上海局举办的连环画研究班,毕业以后,全体同学要求工作,于是文化局长夏衍同志接见了陆俨少们,问起陆俨少们的要求,陆俨少们一致要求工作。于是办起连环画学习班,三个月后毕业,分配工作。陆俨少被分配到私营同康书局任绘图员之职。这是一家皮包书店,老板只是父子两人,没有另外职员,产业只有一只皮包,老板在四川南路弄堂里租到一间房子开张营业。当时只有陆俨少被派到这样一个不成样子的单位工作,看到大害都分配到国营企业,不胜羡慕。后来一直到公私合营,陆俨少也没有得到正式工作安排,只做了一名自由职业者。但因有社会主义制度的保障,不比在解放以前,画卖不出去,就要饿肚子。

  解放初期,一般连环画创作水平都不高,所以陆俨少也可以应付。自一九五三年起至一九五五年同康书局公私合营期间,陆俨少画过近十部连环画,其间主要画过一部《牛虻》,印数很多,人家说这部连环画挽救了将倒闭的同康书局。当然陆俨少也因此免于失业。

  文革旧事

  有一位青年画家这样回忆文革期间的陆俨少:我当时是一个冒昧求师的青年。记得我第一次登门拜师时,他正在作画。听了我的请求,他说:“我这里是冷庙,我的画你不会喜欢。”在我执意请求下,他让我看了一部他画的山水册页。我当时真有些看不懂他的画,只觉得画中流露出一种冷峻执着而又古朴的气息,与他第一面约我的印象相一致。我请求让我山水册页带回家去看,他点头同意了。这就是我们师生关系的开始。

  以后几次去,他开始对我的态度很冷漠;而师母待我却极其亲热,常对我问长问短。他的画对我深有吸引,加上师母的亲热态度,使我忍受了他最初的冷淡。但不久,我们之间便融洽了,因为他看出我真心喜欢他的画。他对我说:“到我这儿来的青年,没有长性学不好画。”以后我确实发现,前前后后来跟他学画的有些青年,有的到后来就不见影踪了。

  那时陆先生每天要步行去画院上班,只有星期天才属于他自己。到那一天我很早便去他家,他已经摊纸在那里作画了。有时甚至连房间内临时设的帆布睡尚未撤除,他便顾自己在桌上挥洒笔墨。这种赶早的习惯,使得平时一般客人到来之前,他已大体完成了自己的创作。于是便将画悬起来,一边看,一边与客人聊天。这大都是卧游之作,是他对早年游泊变  发挥,而意趣竟层出不穷。聊天时,他的手指仍下意识地在桌上或膝上划。要是没有客人,画完画他便写字。他常把半杯水倒在研池里,由我研墨,直研得我手臂酸胀。他总是笑着说:“研墨也是练手劲呀!”

  在艺术迷恋之外,他内心异常的孤独。有一次画完画,他忽然对我说:“我们去散散步好吗?”于是一起漫步到复兴公园。大约是秋意的萧瑟与当时文革的社会气氛有某种相似,引起他内心的感触,我们在一条长椅上默坐了许久。我望着他已显衰老的容颜说:“老师,你的画将来总有人会认识的。”他只笑了笑,并不回答我。再下个星期天陆俨少又去看一进门便感到惊异。窗帘把白天的房间迹得很暗,他独自颓然坐在那里。见陆俨少进去,他勉强笑了笑,低声说:“又要批黑画,你最近不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