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愈·冯超然·潘天寿
这是三位影响陆俨少一生的人,其作用近似“传道、授业、解惑”。
王同愈:前清翰林,通西学,作过吴大徵的幕宾,懂洋务,诗文书画在江南颇负盛名。他原籍苏州,年逾古稀,客居南翔。南翔小镇可往来的人不多,陆俨少的父亲算是一位,因此陆俨少与他接触较多。有一次,陆俨少拿了自己学写的诗给王老先生看,上面正好有嘉定一位姓沈的老先生批改的文字,王同愈看过之后,觉得很惊异,他感慨地说:“不是你应该向他学诗,而是他应该向你学!”此后对陆俨少格外器重,常常给他讲解诗文。以后王同愈老先生回到苏州常对人说:“陆俨少在南翔很少交游,只有个小友,能诗能画,可惜晚生了五十年!”陆俨少欲拜王同愈为师,王说:“陆俨少平生不为人师,冯先生当代画名第一”,遂将其介绍给当时海上闻名的“三吴一冯”之冯超然,王亲自陪其到嵩山路冯的寓所行拜师之礼。
冯超然:海上名画家,“三吴一冯”之冯,一生未脱“四王”规范,却是一位颇有眼力的好老师。他为人很严谨,不轻易收学生,亲友中子弟有要向他学画的,他也是百般推脱,不肯答应。因为是王同愈老先生的此荐,他总算是收下了陆俨少这个学生。
入室第一天,冯超然便对陆俨少讲:冯先生的第一句话是:“学画要有殉道精神,终身以之,好好做学问,名利心不可太重。”“学画,是件苦事,不能名利心太重,要有殉道精神。”陆俨少一生牢记着老师的教诲,安贫守穷,刻苦用功,致力于品学修养。
学画入手,不外临摹。由于陆俨少素来基础较好,很快得到老师另眼看待。他每月从南翔去上海冯先生家两次,每次带回一些冯先生的画稿进行临摹。不久,冯先生觉得他笔墨根底较好,便开始让他临摹“四王”等真迹。冯先生除自己收藏外,凡是别人请求鉴定的明清山水真迹,都交陆俨少临摹,一般临两本,让他自己留一本。陆俨少临过的戴醇士、王烟客墨迹、唐寅《骑驴归思》、王昱册页十二幅等,冯先生认为“可以乱真”,非常满意。
由于陆俨少重法则而不斤斤于师门规范,眼界宽,取法多,因而进益显著,在冯先生的弟子中成就最为突出。冯超然常常很意地对人说:“人家的学生都像老师,陆俨少有一个不像老师的学生!”
冯先生有一位外甥名张谷年,比陆俨少大几岁,随冯先生学画也早于陆俨少,当时是冯先生门下的高材生。有次陆俨少和张谷年侍坐在旁,冯先生指着两人说:“中国山水画自元明以后,流传有绪,不绝如缕,一条线代代相传,现在这条线挂到陆俨少,你们两人用功一点,有希望可以接着挂下去。”冯先生以正统自居,他的画取法文工团、沈,下接四王,明净整洁,不愧大家。但他不希望学生象他,时常指着陆俨少说:“人家学生象先生,陆俨少有不象先生的学生。”不难理解,有些人总希望学生象老师,对陆俨少以后蓄意创新、自立面目,是有很大意义的。
潘天寿:在陆俨少的一生中,潘天寿是继王同愈、冯超然之后对他产生重大影响的人。潘天涛人品和诗书画等学问出类拔萃、令人景仰,是现代中国画坛上的巨匠,也是一位珍惜人才、知人善任的伯乐。
六十年代初,潘天寿任浙江美术学院院长,其时中国画系正好需要聘请一位山水画教师。各方面向学校推荐了不少人,其中有当时已经颇负声名的山水画家,但潘天寿都没有同意,却偏偏选中了自己并不认识的陆俨少。其时陆俨少刚脱右派帽子,潘天寿与陆俨少从无一面之雅,只因看到陆所画的一部杜诗册页和册后长跋,因与自己“画画的人,兼应有些文学修养,还能写几笔毛笔字”的主张相吻和,便不顾陆政治上有“问题”,指名要调其到浙江美院,然而,选用政治上正处在逆境中的陆俨少,自然会引起异议,上海画院坚决不同意,要另派他人,潘老则非陆俨少不受,经过一番周折,一九六二年,陆俨少终于来到浙江美术学院兼课了。
在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四年这段时间里,陆俨少与潘天寿有了较多接触,诗文画艺切磋交往,受益不少。在杭州一次画家的聚会上,潘天寿拉着陆俨少对大家说:“过去,陆俨少向大家推崇过山水画家黄宾虹,今天,陆俨少又向大家介绍一个陆俨少。”由于潘天寿的关照,陆俨少心情很舒畅。学生们对陆俨少非常敬重,生活上多方照料。陆俨少从早到晚,沉浸在教学工作中,为浙江美术学院培养了不少山水画人材。
陆俨少时常带着感激的心情怀念潘天寿。他对浙江美术学院有着深厚的感情,这正是他为什么在十八年以后,还要以七十六龄应聘、正式调到浙江美术学院任教授的原因。潘的知遇之恩让陆铭感终身。
最后的岁月
陆俨少为参加嘉定陆俨少艺术院落成特地从深圳回到上海,初到上海时,陆俨少兴致很好,艺术院揭牌之事似已指日可待,刘旦宅先生送他湖石一座,陆俨少命之为“中砥石”,并欲勒铭此石,铭曰:嘉定陆俨少艺术院落成有日,刘旦宅辇赠湖石壹座,予为制铭于其背。亦以志陆俨少院为学之所向,云,维石之安,所以致其耸,可贵者传统,化而后用,创新是重,超唐又轶宋。铭中概括了陆俨少对“艺术教育”的看法,与他“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的著名论点堪称“二论”。然而,出于种种人事关系的纠葛,艺术院迟迟不能开张,每一叙及此事,陆俨少总长吁短叹,黯然神伤。年老之人,叶落归根的家乡观念弥深,陆俨少于病榻之上写下《味橄回甘话南翔》一文,发表在《解放日报》“朝花”版上,表达对家乡的的怀念思情,并画有《悠悠乡情》一幅,摹童年的家乡景物于纸上,署名八四叟,殷殷之情可鉴。他把他的代表作杜甫诗意图40幅,其他作品31幅一起捐赠给了家乡,虽然艺术院一时未能落成,但陆俨少还是准备把最后归宿地放在上海,可见其对艺术院之事圆满解决仍心存一念,有人劝他买套房子,但考虑到老夫妻俩生活不一定方便,陆俨少准备僦居宾馆,他的友人学生都替他张罗。随着艺术院落成之事遥遥无尽期,陆俨少的心情也日渐沉郁,以致别人同他交谈,都须回避此事,怕引起他的不快。日月迢递,陆俨少似已预感到什么,常同知心的来访者说起平生未了之愿,一是希望将已出版的《陆俨少自叙》补充(原叙止于1984年);二是将已出版的《山水画刍议》修订一遍;三是等待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他的《山水画题跋集》(陆俨少准备改名《画踪杂缀》)。陆俨少闭口不谈“艺术院”之事,其实这正是他的最大心病。一位记者回忆道:说到为他整理年表写传,陆俨少谦逊地说:“陆俨少没干什么事,平生不过是画了一些画而已。”问起他哪些画堪为代表,陆俨少沉吟片刻,说:“那都是过眼烟云了。”但看得出,他心里是爱每一张画的。又一次看到他时,他更加虚弱,但仍执意起床坐定在桌前,改陆俨少送给他的《自叙三篇》校样。时其弟子陆一飞来探视,陆俨少同他说起后事,准备在苏州鸡鸣山“名人墓地”购置寿穴,这一带乃画家“天堂”,吴湖帆,应野平等已故的山水画家均落葬此地,陆俨少好友书法家费新陆俨少亦下椁此处。1992年初,文联的朋友探望陆俨少,说起他们欲筹办一次“为三峡写遗容”的大型活动,准备约请百名画家在三峡消失前作一幅三峡百米长卷,想请陆俨少担任顾问,或总策划,时陆俨少已卧倒病榻,言语嗫嚅,费力地告知此事后,陆俨少居然精神大爽,连声称赞这是于国于民于画坛都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并当下用八个字表示了他对此事的态度:当仁不让,不遗余力。陆俨少当年曾自筏上漂流三峡闯滩回故里,这一经历对他画风的形成影响很大,并曾画过数百上千幅三峡图和长十多尺的《峡江险水图长卷》,人称“三峡画家”,这次活动可谓拨动了他的心弦,故能得到他首肯。之后他又多次提及此事,并将之列入未了之愿,看来他是将此事视之为较修序补跋更为重要的大事,可见其对祖国山河和绘画事业的热爱,惜乎此事见首不见尾,徒然多留一份遗憾给陆俨少。
至其过世,艺术院之事仍未有讯息,余多心愿也终未能了,陆俨少可谓抱憾而去,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陆俨少病倒之后,多次背诵陆放翁诗句: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