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和恐惧
南靖土楼之旅,给我最大震撼的是土楼里的一对老夫妇的恐惧目光。
那天参观文昌楼时,小导游说她的爷爷奶奶就住在楼上,我一时兴起,就建议上楼看看。到了小导游爷爷家门口,门窗都紧闭着。小导游径直将门打开。
门外阳光普照,在这个反常的季节,甚至还有些炎热。但房门打开时还是让人感觉一股凉气袭来。正对着门是一张床,还挂着蚊帐,有些泛黄。一对老夫妇相依着坐在床沿。花白的头发,青色的布衣。正视他们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们眼神的恐惧。是的,那种有些怯生生的眼神,不是疑惑不是厌恶也不是愤恨,而是恐惧。在他们的瑟瑟发抖中,屋外的光线投射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脸色显得那样苍白。一时间,眼前的一切死一样的寂静,而身后则是一派喧嚣:楼下赌博人群的吆喝声,导游用小喇叭讲解的鼓噪声,还有远处汽车喇叭的轰鸣声……一种凄凉的感觉袭来,我感受到一种心灵的震撼。我很难说清楚这种震撼的缘由,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内疚,也许是某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也许是某种杞人忧天的臆念。
老夫妇的恐惧眼神缠绕着我,我不由得臆想这种恐惧的产生。
也许老夫妇生病了。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山乡,他们的世世代代的经验就是抓一付中草药,然后在静养中慢慢恢复。门外一派喧嚣,他们只能关紧门窗,蜷缩进自己狭小阴暗的房间。可就是这样一个愿望也成了奢求。事实上,每一天,他们可能面临若干次旅游者堂而皇之的破门而入,面临一次又一次的恐惧折磨。
也许,老夫妇习惯于在每个晴天的午后坐在屋外的墙根晒晒太阳,不咸不淡地说着那些过往的事情,不紧不慢做着那些可有可无的活计。或者,就在那里各自靠着墙根,听着风声鸟鸣,看着鸡飞狗跳,在白云无痕的飘移中无谓而知足地打发自己剩余的时光。可是现在,蓝天白云依然,风声鸟民和鸡飞狗跳却消失了。各色陌生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各种从未见过也无从领会的事物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土楼也叫围楼。一个家族建造一座围楼,共同生活在一个公共空间,只留一道大门通往外面。一座围楼就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这里有着满足日常生活所需的基本条件。这样一种建筑和居住模式,自然塑造出人们安静闲适的生活态度,培养出人们保守温顺的社会性格。听他们说话,是那样的轻声细语;看他们做事,是那样的慢条斯理。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及社会性格由于地理位置及交通条件而进一步被强化。土楼村落大多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与都市噪杂喧闹的环境相对隔离。正是这样的环境使得土楼这样的传统建筑及相应的居住和生活方式得以延续的原因。
市场化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啊!据说,最初建筑土楼,出于防范土匪的目的。自然,土匪的梭镖长矛是难以攻破土楼厚达一米的围墙的。但是,土匪很难攻破的土楼,在市场的力量之下,却轻易被攻破了。粉碎土楼坚固围墙的是旅游市场的发展。土楼被辟为风景区后,自古以来的自然、宁静和闲适瞬间被打破了。公路的开通使这个偏僻闭塞的山村与都市的联结变得方便且快捷,从厦门那样一个花花世界到田螺坑这样一个土得掉渣的山野村落只需要短短两个小时。在土楼村落向外部世界敞开胸怀展现其独特文化的同时,外部世界凭借市场化和商品化的力量更为猛烈地介入。一时间,电话开通了,电视普及了,网吧出现了,卡拉OK唱起来了,村民开办的客栈,宽带网线也成为必备。村口、村中小路、土楼天井都成为市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成为商人。
对土楼人家来说,旅游业的兴起,为他们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发展机会。祖先们当初建筑土楼为的是构建一个封闭环境防范匪患,而子孙们托祖先的荫庇却可以利用土楼实现发家致富的梦想。对于那些有能力借助旅游市场来发家致富的个人和家庭来说,居住空间与旅游市场的结合使费用得以节省,使收益得以增加。自然,凡事有得必有失。成为一个市场使实际上意味着村民们的生活空间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意味着他们传统以来的生活模式将被破坏。不过,对于那些旅游市场的受益者来说,这些“损失”算不了什么。
最大的受害者还是渴求在安静闲适中渡过暮年的那对老夫妇那样的人群。由于一辈子的生活习惯难以改变,由于已经过了适应新的生活方式的年龄,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喧嚣只能逃避,只能忍受。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的喧嚣就是一只撕咬他们生命的猛兽。对于自己生活环境遭到如此野蛮的蹂躏,对于自己的生存空间被撕裂得如此残败,我想老夫妇应该有理由愤慨。但是,这样一个环境却是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
他们无法抗拒这个世界的暴政,只能蜷缩进自己狭小阴暗的空间,苟且着自己凋零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