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斋记趣


                                     十步斋记趣

                                                        刘湘如

 

    上海虹口区的一条小马路上,有我一处小小的蜗居,居内约可十步,我曾给她取名为“十步斋”,是言其小而温馨也,又有十步芳草之意。这里不仅交通便利,生活更有难以企及的方便,小区周围应有尽有,店铺,超市,饭店,菜场,书店,乃至于学校,医院,公园,可谓鳞次栉比星罗棋布。难道这些不能称之为十步之内有“芳草”么?对于居家过日子来说,你不能不承认她拥有无穷的妙趣。

    不过对于一个文化人来说,最萦绕我心的还有别有洞天的去处。与十步斋比邻的就有左右两个公园,一为和平公园,一为鲁迅公园,而穿过鲁迅公园就是多伦路文化名人街了,且不说百年沧桑的和平公园了,单是鲁迅公园和多伦路,就饱涵着无穷的人文底蕴,所以通常的时候,这两个地方总是我经常光顾的处所。春节过后,春天才刚刚降临,我会在不经意间散步到鲁迅公园,那时进门后满眼撞见的,竟会是迎春花以及红的和白的夹竹桃,我想躲避她们都来不及,一般情况下,我或者刚刚从比较笨拙的电脑打字中走出来,所以对于艳丽的颜色特别敏感,我会一路散步走到鲁迅像前,在那个小广场的石墩上坐着,享受生活休闲的乐趣,我常常呆呆的望着那座古铜色的鲁迅塑像,看着先生那双特殊的眼神,我揣摩着他会在想一些什么?据说当年鲁迅也是常常散步走过这里,在一个石墩上小坐,当初的虹口公园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改名的,此刻我也在这里坐着,我当然不是鲁迅,但我坚信我们一定会有许多东西是大致相通的,只不过有表现的内容形式和深浅程度的区别罢了。有时候,或在樱花纷飞的四月,或在槐花飘香的五月,我会在鲁迅公园里逗留半天的时间,在这里的每一处,留意一些别致的景观,有时树林里,假山上,小湖边,到处可以见到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或在唱京剧,或是唱越剧,或又唱沪剧,或有唱流行歌曲的,一个个唱的字正腔圆,声音动听,我敢说有的绝不比那些专业明星的演唱水平差,也有围在一起拉胡琴弹唱的,清音缭绕,轻管细弦,实在能让人闻之忘返。更有意思的是那些蘸着大拖把用水在地上写字的人,我见到的好几个退休老人,从他们的书法功底上看,都是名副其实的大书法家,不知为什么沦落到在公园里写字自娱的分儿,这里头好像包涵着很难理出头绪的社会现象,这当然不是我应该思考的范畴。我怀疑,在中国所有的城市公园中,有些景观似乎是上海公园里的特有。

    如果时候还早,走出四川北路2888号的公园西大门,拐过一条斜的街面,就到了多伦路名人文化街了,这条小街至今保留着许多名人故居,如今更多是名人雕像,除了我们刚刚在公园碰到的鲁迅,当然还有茅盾、郭沫若、叶圣陶、柔石、冯雪峰及日本友人内山完造等,白崇禧公馆也很引人,在这条L形的小街上也有以陈望道为校长、夏衍为教育长的中华艺术大学和中华艺术剧社故址。这里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左联”大本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是在这里成立的。当年的“左联”干将夏衍、冯雪峰、瞿秋白、柔石、许幸之、潘汉年、张爱萍等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和故事。只是历史皆已离去,人去楼空的多伦路最能引起文人的慨叹,我每回在这里漫步时,常常有意识地去触摸那些人的脊梁和手臂,我并不想和他们照一张像作为留念,我倒是想感觉一下他们那些人脊梁有多硬,手臂有多少力?雕塑家的匠心是伟大的,他使得每一个塑像都栩栩如生,形神毕肖。我和这些雕像握手时,我似乎感到了他们手臂的力量。有一次我来到汤恩伯公馆一栋欧式风格的三层小楼内。见到了先秦至民国的历代钱币大量品种,总计十多万件,重量约有十吨之多。我有时也光顾另一些展馆,诸如珍藏着世界各地旅游品的旅游品纪念馆,有着大量中外藏书票,特别是鲁迅、瞿秋白、丁玲等“左联”成员的藏书票馆,它们让人想入非非。我还曾迷过一家奇石馆。三层民居原为著名工人领袖赵世炎寓所,1927年这位早期的共产党人在此被捕,后惨遭杀害。现在这里住着周文秀、陈瑞枫伉俪,他俩以石定情,藏石50载,名文风奇石馆,上万件藏品叫人叹喟。我体会到上海人为什么喜欢白相相了?在这里逛逛,无论是弘文书店、茶楼、棋室、古玩店、教堂、钟楼等等,都是陶冶情趣的难得的处所啊。

    当夕阳西下的傍晚时,我会沿着四川北路祥德路那条小街,一路悠悠的走回到我的十步斋,这时正是劳燕晚归的时候,小区到处都是人,市声和人声混杂特别显得人气旺盛,我有过内心孤独的时候,所以很喜欢这种气氛。我在家里看书,看电视,写文章,听着外面热闹的世界心里特别惬意。不过这是暂时的,如果一直这样繁闹也受不了,好就好在我的十步斋有得天独厚的闹中取静优势。那是夜晚人们都进入梦乡时,小区显得很静,这种静是独特的,那不是无声,或者正是因为某种细小的声音更显得安静,比如有几个马路上走路的脚步声,窗户外自行车骑过的声音,遥远的海滨一两声清细如弦的汽笛声,那简直不能叫声音,而分明是夜间唱着的眠歌,是梦的伴奏。很多人知道我有失眠的毛病,不过在十步斋里休息,我常常是不会失眠的。所以这屋子虽然陋旧而小,但我很喜欢,每年的节假日特别是长假,我几乎都回到上海在那里度过。渐渐地,我发现小小十步斋不仅是我上海的寓所,还是我精神栖息的领地,所谓大隐隐于市,在这里生活,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来自何方?干什么的?甚至没有人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曾经有过怎样的失败或者辉煌?这种天马行空的感觉特别好,有时候我甚至想,比起上海来我工作的城市还是小了,有时候在城这头放个屁城那头就有人闻到了,做人有时不得不小心一点,在上海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大世界,无遮无碍,谁都管不着谁了。如果在这里想写点东西是最合适不过了,从上世纪90年代初至今,我有好几部书稿是在这屋子完成或定稿的,诸如我的散文集《瀛溪小扎》,《刘湘如散文自选集》“情志卷”和“系列卷”的整理,长篇纪实作品《国魂》和长篇小说《红年鉴》的初稿,由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淮上风情》和报告文学集《闪亮的历史抛物线》的定稿,长篇小说《美人坡》(上下部)的最后定稿,等等。可以想见,十步斋是与我有着不舍的感情啊。

    说起来是一种缘分,在上海房价大得惊人的今天,我一介儒生哪能拥有此屋?20多年前,十步斋所在的幸福村从另一个地方拆迁而来,当时我的爱人家中分得两室,仅需人民币9000元,可这对于她家当时竟是天文数字,恰好当时我在上海有部书出版,我想提前领取稿酬,但需要社长批准。记得在遥远的钦州路一端,妻兄陪伴我在出版社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等来社长拿到了6000元,我们喜出望外,用它换来了一室户的房屋,此事一直是我胸中的一个结,直到数年后,我才又弄了几万元换回两室户居室,但它仍然只是一个陋室,仍然是那么窄小,只不过比起当年住进这幸福村中的大多数全家合着一间屋的人,我已经算是奢侈的了,我对于我的十步斋常常就会生一些满足的理由了,因为这里在上海如今是难以得到的黄金地段啊。

我佩服那些在上海住着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洋房花园的人,我佩服那些在上海有着自己大量私产的人,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也许有一天我自己也会拥有更好的房屋,但是我的十步斋给我带来的快乐和满足将永远是最为独特的,因为,这里曾经是我思想栖息和事业进取的美妙的居所。

                            2006年春节写于上海十步斋                                          

                            原载《新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