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使命:以陈寅恪和冯友兰为例


学者的使命:以陈寅恪和冯友兰为例

(通信摘抄)

 

 

 

什么是学者?当一个人选择做学者的时候,他凭借什么安身立命?有什么动力足以使他乐此不疲、矢志不渝?这是我经常要思考的问题。我的基本看法是,学者就是以学术为天职的人。而学术的真谛就是求真。因此,只有当一个人把求真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时,他才真正具备了学者的品格。真也可以有不同的层次,在较低的意义上是事情的真相,而在较高的意义上则是真理。所以考据之类旨在调查真相的工作也是学术,但不是高境界的学术。

冯友兰先生曾比较他的《中国哲学史》和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之不同。这种不同,用中国传统的说法,就是“汉学”与“宋学”的不同。胡适是汉学专家(最有意思的是他后来发起“整理国故”,却把目的定为“发现国渣”),汉学的长处和短处在他的书中都表现出来。长处是对于文字的考证、训诂比较详细;短处是对于文字所表示的义理的了解、体会比较肤浅。书中对于资料的真伪、文字的考证,占了很大的篇幅;而对于哲学家们的哲学思想,则讲得不够透,也不够细。而冯著的优长则在于对于各家哲学思想的了解和体会讲得比较多,也比较深,比较透。

冯先生说:“从研究哲学史方面说,如果只懂得以前哲学家著作的语言文字而不能了解、体会其义理,那就不能写出符合哲学史的本来面目的哲学史。而从哲学这方面说,如果认为从古人的语言文字中,可以得到哲学的真理,那就等于认为从临摹前人的画中,可以画出好画。哲学的真理,只有从自然、社会、人生中观察体会出来。从这个意义说,无论‘汉学’或‘宋学’,都不是研究哲学的最好方法。”这段话说明了“真相”(本来面目)与“真理”的不同。

在社会中,学者也是普通人,他要生活,也需要各种条件。这些条件应该由社会来保障,而不是学者通过学术交易的方式(与权力或与金钱交换)去寻求。把学术当作晋身的阶梯(升官)和追逐利益(发财)的手段,必然导致学术异化,当今学界的腐败和堕落皆出于此。学者关心自己学术研究的效果虽在情理之中,但它应该是学术研究取得成绩后的自然结果,而不能成为学术研究过程中刻意追求的目标。追求所谓轰动效应以哗众取宠,或者像姜昆说相声那样,刚开口还没讲出什么道道,就期待观众鼓掌,必然导致浮躁或浮华的学风。“知识的问题是一个科学的问题,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决定的应是其反面,诚实和谦逊的态度。”在学术上,毛泽东的这段话是至理名言。学者之间也有比较乃至竞争,但除了凭借学术本身并通过学术的方式进行,不能利用其他手段或者采取其他办法。

学问有不同的做法,学者也有不同的类型,古今一也。举两个现代的例子,陈寅恪和冯友兰。他们都是我佩服的大学者,但支撑他们的学术研究的动力却有所不同。陈的专长是历史,他一生关心的是如何还原事实真相。由于其所开创的“以诗证史”研究方法及其所取得的卓越成就,成为大历史学家。支撑他的学术研究的动力,惟有求真,舍此再无其他,对于现实社会了无关怀。但他在历史真相的探寻中发现了鲜活的人性,也找到自己人生的寄托。冯则有所不同,作为学者,他当然也求真,甚至为“为学术而学术”辩护,但他自己却决不是一个“为学术而学术”的人。相反,他有更高的追求,他要把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担当起来。他引“横渠四句”,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认为是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而他自述其一生抱负,乃是“阐旧邦以辅新命”。冯在《三松堂学术文集》(李中华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自序中说:

我从1915年到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当学生以后,一直到现在,六十多年间,写了几部书和不少的文章,所讨论的问题,笼统一点说,就是以哲学史为中心的东西文化问题。……这个集子中所收集的文章,都是我走过的痕迹。……这些都是“迹”,还有“所以迹”。……中国处在现在这个世界,有几千年的历史,可以说是一个“旧邦”。这个旧邦要适应新的环境,它就有一个新的任务,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建设新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这就是“新命”。……怎样实现“旧邦新命”,我要作自己的贡献,这就是我的“所以迹”。有了这个“所以迹”作为精神上的支持,所以在“迹”上虽然有时路滑摔倒,但总还是能爬起来继续前进。六十多年的路程就是这样走过来了。

这里说的“所以迹”,就是支撑他的学术研究的动力或原因。

以上两种学术也许难分伯仲。但由于自身的经历和所受教育的影响(诸如范仲淹的忧患意识和周恩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豪情壮志),我总是更亲近更欣赏后一种类型。当然,无论哪一种学问,都是要倾注全部生命和心血才能取得成就的。如冯先生所说:

人类几前年积累下来的智慧真是如山如海,像一团真火。这团真火要靠无穷无尽的燃料继续添上去,才能继续传下来。我感觉到,历来的哲学家、诗人、文学家、艺术家和学问家都是用他们的生命作为燃料以传这团真火。唐朝诗人李贺年轻的时候做诗很苦。他的母亲说:“是儿将呕出心肝来。”其实何止李贺?历来的著作家,凡是有传世著作的,都是呕出心肝,用他们的生命来写作的。照我的经验,作一点带有创作性的东西,最容易觉得累。无论是写一篇文章或者写一幅字,都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做得出来。这些东西,可能无关宏旨,但都需要用全副的生命去做,至于传世之作那就更不用说了。李商隐有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蚕是用它的生命来吐丝的,蜡是用它的生命来发光的。

冯先生的学术抱负及其努力方向,他《在接受哥伦比亚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的仪式上的答词》(1982910日)中说过的一段话最为精彩,很值得我们引为榜样,特转录如下:

我生活在不同的文化矛盾冲突的时代。我所要回答的问题是如何理解这种矛盾冲突的性质;如何适当地处理这种冲突,解决这种矛盾;又如何在这种矛盾冲突中使自己与之相适应。……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我的思想发展有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我用地理区域来解释文化差别,就是说,文化差别是东方、西方的差别。在第二阶段,我用历史时代来解释文化差别。就是说,文化差别是古代、近代的差别。在第三阶段,我用社会发展来解释文化差别,就是说,文化差别是社会类型的差别。……通观中国历史,每当国家完成统一,建立了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各族人民和睦相处的时候,随后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包括自然、社会、个人生活各方面的广泛哲学体系,作为当时社会结构的理论基础和时代精神的内容,也是国家统一在人的思想中的反映。儒家、新儒家都是这样的哲学体系。中国今天也需要一个包括新文明各方面的广泛的哲学体系,作为国家的指针。……这个新的广泛的哲学体系出现了,不同的文化在中国的矛盾冲突也就解决了。……我经常想起儒家经典《诗经》中的两句话:“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就现在来说,中国就是旧邦而有新命,新命就是现代化。我的努力是保持旧邦的同一性和个性,而又同时促进实现新命。我有时强调这一面,有时强调另一面。右翼人士赞扬我保持旧邦同一性和个性的努力,而谴责我促进实现新命的努力。左翼人士欣赏我促进实现新命的努力,而谴责我保持旧邦同一性和个性的努力。我理解他们的道理,既接受赞扬,也就是谴责。赞扬和谴责可以彼此抵消。我按照自己的判断继续前进。

笑骂由人,我自为之,“按照自己的判断继续前进”,这是何等的坚定!冯先生之所以能在各种挫折和逆境中顽强挺立,以无比的坚韧在85岁高龄开始撰写七卷本《新编》而终于完成,就是因为他的抱负赋予了他一种不可战胜的精神力量。“千磨万击犹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对于像陈寅恪那样“为学术而学术”的人来说,学术本身就是其使命,其动力则来自求真的精神。在漫漫的求真路上,有所发明,有所发现,有所创造,有所前进,每一个进步都是学术生命的继续和延展,同时又为他增添了新的养分和激励。对于这种研究来说,创新是灵魂,停滞是死敌。一旦停滞,即意味着学术生命的完结。所以,当你看到有的宣称“回到学术层面”的人,翻来覆去重复那些姿态性的话时,就是其学术危机到来的症候。

而对于像冯先生这样的人来说,从事学术是为了担当更重大的使命。在这里,学术本身不是目的,为学术所担当的使命才是目的。这个使命重于泰山,关乎社稷苍生,是万古长青的事业。因此只要一息尚存,就将奋斗不止。“存,吾顺事;殁,吾宁矣。”冯先生喜爱引用张载《西铭》中的这句话,表达了一种进取而又达观的人生态度。

我这次出国后读了一些中国哲学方面的书,特别是冯友兰先生的著作,更增添了对他的敬意。他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研究,主要就是“激活”式的。考据的工作他也做,并且做得很好,但主要还是解释和激活。冯先生学贯中西,精通逻辑分析方法,语言功夫和文学修养也十分了得。所以他讲出来的中国哲学,既条理粲然、头头是道,又明白晓畅、充满诗意,有一种亲切的中国味。读他的书,既能长学问,又能上境界。而现在的中国哲学研究,发生了所谓“合法性危机”。研究者不是“自己讲”“讲自己”(这是一本书名),就是直接把西方时髦理论现成拿来套用。结果讲出来的中国哲学,既不是“中国”,也不是“哲学”。一个非哲学家“自己讲”(即使讲的是自己[中国]),讲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哲学”呢?一个讲汉语的中国人现成套用西方哲学话语来讲(即使讲的是哲学),讲出来的又怎么可能是“中国”呢?这是我读了时下中国学者研究中国哲学的著作后的强烈印象。

与上述两种人相比,凡是把学术作为达到某种功利目的之手段者,一旦目的达成,其学术也就寿终正寝了。为求职称者,职称定则学术终;为求金钱者,钱到手则学术隐;为求显赫者,名分得则学术亡。生活中这些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