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活着并且奔跑


活着并且奔跑,读盛可以《北妹》

 

/沈浩波

 

  盛可以笔下的乡村和文人雅士们所说的那种近乎完美无暇的淳朴道德无关。乡村里的人们只关心两件事,生存和乱搞。这两者都是生活的本质,他们只是为这样的本质而活着。毫无疑问,这样的乡村是每一个经历过真正的乡村生活的读者,包括我在内,所最熟悉的乡村生活。正是在这样的乡村背景下,才产生了盛可以笔下鲜活无比的人物——少女钱小红。少女钱小红从12岁开始就被姐夫诱奸,但对她和她姐夫乃至她的姐姐、父母、奶奶来说,用诱奸这个词是不准确的,他们只是乱搞,从她12岁开始乱搞,幼女钱小红在乱搞中成为一


名非常丰满的少女,是她的姐夫使她成长,并且对乱搞一事充满了欲望。她长大了,需要生存。对于几乎所有的农村孩子来说,除了上学改变命运之外,就是外出打工。于是少女钱小红变成了打工妹(北妹)钱小红,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工作到另一个工作。但她没有像更多北妹一样去卖淫,她仍然希望自己能够有尊严地活着,虽然她对男女之事并不在乎。

 

  所以盛可以讲的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一个很普通的底层故事。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讲,讲好一个离奇的故事并不难,难的正是讲好一个普通的故事,尤其是讲好一个普通的底层故事。但是盛可以讲好了,讲得精彩至极。而更精彩的,是她讲这个故事时的姿态——她几乎是没有任何姿态的,她只是讲出了北妹钱小红在生存中的姿态,一种真正的在路上的姿态。在路上,这是很多城市文化小资向往的姿态,他们的偶像是美国垮掉派作家凯鲁亚克。但是我要说,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姿态,与钱小红相比,是那样的浅薄和轻浮,即使他写出了美国一代青年的迷惘和抗挣的姿态,那也只能说明那一代青年的浅薄和轻浮。而盛可以笔下北妹钱小红的在路上,乃是真正在人生的路上,活着,活下去,这最本质的动机,促使钱小红一刻也不能停止地在路上狂奔。这样的在路上,在中国这样一个巨大的农村语境下,早已不是一个象征性的姿态,而是活着中最真实的一幕。有多少农村的家庭,就有多少子女在路上,他们被称为打工仔或打工妹(广州是打工者的最大集散地之一,那里的人们把来自广东以外的女孩统称为北妹”)。在广袤的农村,下田耕作的几乎全是老人,青壮年甚至孩子全都在路上,直到他们也老了,干不动了,才会叶落归根。这是一幕怎样的情景?半个民族都在路上!这又是怎样一个宏大的文学母题?而城市里的文学青年和艺术青年们却只懂得留着长发去寻觅凯鲁亚克们在路上的精神涵义。

  幸好还有盛可以,幸好我们还有这样的作家来完成这样的母题。《北妹》在《钟山》发表时用的名字是《活下去》,这不禁令我想去小说家余华的代表作《活着》。上面我说,作为在路上式的小说,《北妹》写得比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因为更本质,也就更深刻,因为《在路上》不过是一代人的小品,而《北妹》则接近了半个民族的史诗。现在我要说,《北妹》从某种程度上写得比余华的《活着》还要好。同样是面对活着这一母题,余华是有姿态的,那是一种知识分子情怀的姿态,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不断地累积着书中人物的苦难。强迫性地使读者落泪,我以为,这是极为蹩脚的文学姿态。而盛可以没有姿态,没有姿态就是她的姿态,所有钱小红也没有一个符号性的姿态,她只是在路上奔跑,她停不下来,但她是盲目的。一种盲目的力量在推动着她,她只是像一只小兽一样去作出趋利避害的选择,她当然是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但又不仅仅是。她不像余华笔下的许三观那样干瘪,她是鲜活的,年轻的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流淌,她还有一对令人羡慕的乳房,这意味着她饱满的欲望。所以她始终是有志向和想法的,不只是苟活这么简单。但她到底有什么样的志向和想法呢?这一问,就又没有了。她确实也没有,只是觉得好象应该有。她的身体里充盈着真气,但却不知道该向何处释放。她经历了我们所能想象的一个北妹所可能经历的一切。她一直在试图把握,但又仍是懵懂的。她只是像季节一样,觉得要有风,觉得要有雪,觉得冬天之后要有春天,但又是无知的,徒劳地循环着。而作为小说家的盛可以,这时把自己的面目完全隐藏在钱小红身后了,她没有去引导和假设,没有去暗示和揭露,只是让钱小红就这么奔跑着,只是让自己的心跳去感应和跟上钱小红剧烈的心跳和喘息。钱小红兴奋时,盛可以便兴奋,钱小红茫然时,盛可以就茫然。但她确实有能力把握这样的兴奋和茫然,使它们始终不偏离自己内心的轨道,使小说成为小说,使钱小红成为钱小红。我要说,在《北妹》里,盛可以不但塑造了近几年来中国文学上最成功的一个人物,也证明了自己作为一名杰出小说家的天分。

  这种天分还表现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你可以说它是败笔,也可以说它非常神奇。现实主义的故事突然出现了一个超现实的尾巴,钱小红的乳房突然开始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最后,钱小红把乳房搁在栏杆上,一直望到那辆载着李思江的车屁股消失。她吃力地用双手先把左边的乳房抱下来,再把右边的乳房抱下来,忽然身体失去平衡,随着右乳房的重量倾斜,钱小红跌倒在地,压在自己的乳房上。她紧握着栏杆试图站起来,像个被打倒在地的拳击手,一次,二次……乳房就像钉在了水泥地里,钱小红扯不动它们,反被它们扯着,匐伏在地,脸与地面贴得很近,她听到脚步声、车轮声……轰隆轰隆地冲击与震撼耳膜,下水道哗啦哗啦声音尖锐地流淌,吆喝和放荡的浪笑,贴着地面一阵一阵地涌过来。钱小红发现自己被无数双脚围住了,那些脚有穿皮鞋的、穿凉鞋的、白色的、黑色的、宽的、窄的、大的、小的、高档的、廉价的……钱小红似乎看到了一双黑色靴子,在收容所踱来踱去的靴子,耳朵边响起朱大常说过的话,你多保重、保重。她咬着牙,低着头,拖着两袋泥沙一样的乳房,爬出了脚的包围圈,爬下了天桥,爬进了拥挤的街道。如果说它是败笔,那就是,盛可以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文学姿态终于图穷匕现,大白于纸,为钱小红设置了一个悲凉的结尾;如果说它神奇,也同样是这个原因,作为一部小说,终是要收缰的,不可能由着钱小红这匹母马永远盲目地在路上奔跑,不管她现在多么年轻,不管她还有多少懵懂而又无法压抑的欲望,她终究会跑不动的,就像所有的北妹一样,不要以为她们的生活会产生奇迹,她们最终都会趴下,既然必须趴下,只能趴下,那就让钱小红被她的乳房压垮吧,这是她刚刚开始在人生的路上奔跑时唯一引人关注的财富。这里面不需要有任何寓意,对于读者,你完全可以不把它当作超现实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被她的乳房压垮了,跑不动了。

  本质的母题,完美的叙述姿态,惊人的推进和把握能力,还有——盛可以还有令人目炫的语言才华,她的语言就像钱小红的乳房一样,来势汹汹,结实、丰满、放肆,充满弹性和野性。读着用这样的语言写成的小说,就如同在吮吸着那样一对神奇的乳房,乳头不时会从你嘴里绷弹而出,抽打在你脸上,奶水四溅。还需要用什么来证明盛可以的小说天才呢——那么,你也许应当知道,这是盛可以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初稿完成于2002年,而盛可以开始学习写作的时间,也是2002年。到现在为止,盛可以已经出版了三个长篇:《水乳》、《火宅》和《北妹》。当然,从《水乳》开始,盛可以就变得太像一个职业化的很会写小说的小说家了——这话可不是在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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