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已成为一座小小的纪念碑■ 洪烛
纪念碑的自述
时间会消解一切?
悲伤就快要变成历史
曾经的欢乐,更是像史前史一样遥远
他作出这样的解释:泪流干了……
其实谁也没有权利恢复平静
在查找旧的敌人之时,我还需
提防新的灾难:遗忘
我还在写诗。身体已不属于我
它应该成为一座小小的纪念碑
无法刻下所有死者的名字,却绝对
不允许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
无法愈合的伤口
女娲拿五彩石补天。天不漏了
地又开裂,我用什么来缝补?
没别的本事,只有一杆笔
无法弥合大地的裂痕
只能为自己的伤口
缝纫几行细密的诗句。它终将被遗忘?
可惜我怎么也等不到:伤口拆线的那一天
被封存的北川
过去的房屋将变成未来的坟墓
你埋在黑暗中,作为家的牺牲品?
或者让那些老家具
作为你的殉葬物?或许还用得着……
反锁的门已经变形,钥匙揣在自己兜里
你埋在废墟中,而废墟也埋在
那折断的记忆深处,再也无法打开
一个孤独,找不到另一个孤独……
真希望身体里也来一场地震啊
因为此刻,你显得过于平静
甚至忘掉了呼吸。一尊雕塑,何时恢复
曲线的流动和山川的起伏?
一个人,何时恢复:他的倾诉,他的脚步
都已成为久期不至的礼物……
看一眼就全明白了:我只知道孤独是什么
却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汶川的月亮
月亮,你为什么没有受伤?
昨夜悬挂过的楼角已坍塌了,可你
仍然能找到老地方
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除了你,再没有什么是完整的
月亮,昨夜仰望你的人
有一些已不在了。你照见的
将是空缺的影子,和另一些
剩下的人:他们昨夜还在领略你的美
今夜,又要领略你的残酷——
月亮,你的表情为什么
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哭
一堵残存的墙,在原地
支撑着空气里的房屋,和那些
已变成影子的人
打破了设计师最初的构想
也改变了自己的职责:它已成为
一种新的建筑物——
硬撑着的肩膀就是供人依靠的
袒露的胸膛就是让你哭的。让你边哭
边袒露出一个幸存的自我
“流再多的泪水也不能算浪费啊
毕竟,你还会哭。毕竟,你还有哭的对象……”
叔
我听见那么多孩子
用四川话喊:“叔叔!”
从童年的视角,我发现了
最有中国特色的称呼
不同的废墟里,发出同样的呼唤
“叔叔救我——”叔叔是解放军
叔叔是消防队员
叔叔是警察,叔叔是志愿者……
这么小就知道喊叔叔
比喊上帝要管用
连那位被救出的口渴男孩
嘴都很甜:“叔叔,我要喝可乐。冰冻的。”
他们相信: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叔叔
会奇迹般满足自己的所有要求
恍然想起:我也是边喊叔叔边长大的
譬如,曾经喊雷锋为叔叔
这一代孩子或许不知道雷锋是谁
却知道自己有数不清的叔叔
在四川采访,沿途给近百位学童
赠送了新书包,听见或惊喜或羞怯
或清脆或沙哑的童音:“谢谢叔叔!”
我要走了,孩子们又会
很懂礼貌地打招呼:“叔叔再见!”
我骄傲自己是他们的叔叔
又很愧疚:没法提供更多的帮助
不要怕,叔叔来看你们了
别担心,叔叔会帮你们的
快点长大,就能像叔叔一样有本事
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别人的叔叔……
我听见大地上那么多孩子喊叔叔
甚至空中,也有孩子用四川话喊:“叔叔——”
唉,叔叔刚才还劝你们别哭呢
自己却也哭了
七
龙门山断裂带是一条蛇
咬了我一口。可我
找不到它的七寸
在汶川?在青川?在北川?
在什邡?在彭州?在都江堰?……
唉,它的要害,也都是我
身体致命的部位
我已跟它缠绕在一起。我疼。我愤怒
我想制服它,它同样想制服
想制服它的我。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彼此成为
一尊名叫《拉奥孔》的雕塑
我比那位被巨蟒绞杀的老人要幸运——
即使凝固成雕塑中的人物
并没有窒息,并没有承认胜负
你看不出我在怒吼还是吹呼……
从四川到忘川
我从北京来北川
接着要去汶川、青川……
四川究竟有多少名山大川?
它们都已成了忘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说不清老爷子为何一声长叹
我说不清自己:站在忘川的岸上
还是四川的边上?
也许我不是站在岸上看风景的人
我的名字叫逝水,正在学习遗忘
国人也都是川人:忘川里的人
可以忘掉自己,却忘不掉对方——
你送我一座桥梁,我送你一道波浪
你送我两串眼泪,我送你一把雨伞……
剪不断的脐带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
一定要记住我爱你”
一定要记住那不在人间的妈妈
给你写过惟一的一封信
一定要记住:你有妈妈
她的身体由这十几个汉字组成
所以你不是孤儿
每一个笔划都是她的骨头
为你的成长,提前
搭好了脚手架
虽然你还不识字,一定要记住
汉字里有妈妈的呼吸
早点长大吧,孩子!你就可以
到汉字里去寻亲
他对得起这杆笔
那只死去了的手
握着一杆仍然活着的笔
手已经变得僵硬,可笔还是好的
写得出任何想写的字
可惜那只手已没有任何想法
也许它有太多的想法,再也无力写出
那个孩子肯定有想法的,否则不会
拼命将握笔的手伸出的地面
握得那么紧,怎么也不愿松开
也许这杆笔在写着看不见的文字?
不是看不见,只不过我们看不懂而已
通过固执的手势和零乱的瓦砾
我徒劳地解读一个被掩埋的孩子
以及他那失传的遗书
……这应该成为雕塑
安放在每一位写作者的案头——
珍惜写出的每一个字吧
能够书写真是天大的幸福
可是你们经常用活着的手
握着一杆僵硬的笔,写下一些毫无生机的诗
他对得起这杆笔。我们则不见得
对得起这个孩子和他那没法写出的想法
北
很远的山河,很远的草木与雾
一下子变得很近。因为遭受着摧残
挣扎的形体纤毫毕现,毫无疑问
将成为未来的雕塑:破碎的梦境
扭曲的廊柱与钢筋,已镌刻下
无辜者所蒙受的耻辱
“什么叫悲剧?”“把美毁灭给人们看——
可是,可是我找不到其中的导演……”
历史真会开玩笑:北川就这样出名了
虽然它多么希望默默无闻
“还记得肉搏的拉奥孔吗——被毒蛇缠绕
令人窒息的悲哀。有人却从中看到抗争……”
其实伤口并不需要观众,需要的
是同情与抚慰。如果仅仅满足好奇心
而走过这里,那么北川离你依然很远
那么,你注定是它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