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城市■ 洪烛
无法照亮我的母亲
母亲离去前几天,厨房的灯泡坏了。
她摸黑在洗碗池里清洗过碗筷,
想找蜡烛没找到。
好在这是她很熟悉的家务活,
灯泡坏了她仿佛也能看见。
母亲犯的是心脏病,急性的,
身体里的一盏灯,说灭就灭了。
不,她的心脏似乎比灯泡还脆弱。
灯泡坏了还可以更换,可换好的灯泡,
再也无法照亮我的母亲。
她似乎在那短暂的黑暗中消失,
厨房的案台上还整齐地码放着
洗干净的碗碟。她临走时那么细心:
在黑暗中连一只碗都没有打碎。
这就是命运:她失手打碎了自己。
假设
为了不至于感到太孤独,母亲,
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
你曾经是我的大后方,
可从那一天起,后方没有了,
我只能头也不回往前走。
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
还在故乡的那扇窗口耐心等着,
我的背影是留给你看的。
不敢回头啊,以前怕看见流泪的你,
现在怕回头看不见你。
母亲,欺骗自己是否算一种错?
多么希望你在错误里活着。
免得我感到前面空空的,
后面也空空的……
留一点脚印
母亲临终前那几个月,经常四处走走,
她会改变日常散步的路线,
去走一些好久没走过的旧路。
她也会忽然提议:去一些好久没去过的老地方,
譬如月牙湖、中山陵、四方城……
有些我们陪她去了,有些还没来得及陪。
根据南京风俗的说法:死者临走前去“收脚印”,
收回过去在不同地方留下的脚印。我
觉得这更属于老人的怀旧吧。
想去看看记忆里的旧事物,
知道看一眼是少一眼了。
母亲年老体弱,好多愿望还来不及完成,
好多故人与往事还来不及告别,
就匆匆走了。但有一部分,
她已默默地道别了——甚至没让我们察觉。
“妈妈,别走得那么干净,别把脚印全收走。
多少留一点脚印吧,给我……
我找不到你了,就去找找你的脚印。”
母亲的城市
母亲在南京生活一辈子
我长期漂泊在北京,想起南京,
总觉得它是母亲的城市。
有时把母亲当作南京,
有时把南京当作母亲。
母亲没了,南京,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顿时轻了一半:少了对于我最重要的一个人。
整整二十多年,全部剪辑成一幅幅画面:
母亲曾经在卫岗5路汽车站和下关码头送我,
曾经在南京西火车站接我,
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充满信心
又不无担心地躺在军区总医院重症病房等我……
要么是为了相聚的告别,
要么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循环往复,
直至告别与聚会皆成为不可能。
再想起南京,心情反倒变得格外沉重:
在城南,在普觉寺的山坡上,有我母亲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