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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大地震一周年临近之时,我决定写一篇《我们和艾未未一起经历的》,以慰藉我和所有人一样曾极度震惊、悲痛、哭泣的心。再不谈这件事就很可耻,它等于说我不是这个民族的一分子。在过去的整整一年我都在沉默,沉默是可耻的——和那些唾沫星子乱飞眼泪乱飞的人、故意把主播哭泣的镜头播上去的人一样可耻。哭泣是这件事中人人会有的反应,那等于是说,别人的眼泪比自己的更有感情或更有价值。这是卑贱的想法。顺便说一句,我以前干过影视广告并曾为老板策划电视专访,我知道哪怕一个取景、一个道具、一种妆容、一段说辞都经过精心策划与重演,不是现场直播。我不否认那些泪水的真实性,但有人故意要让我们看见的那种心态很可耻——好端端的真情拿来当宣传秀,有机会把镜头机会多给那些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们,别占着茅坑还要秀自己拉屎的脸!
看,说着说着我就愤怒了,这是我即将谈的问题,关于愤怒问题,也是我最近比较困惑的问题。因为有很多年我不再愤怒了。但我身上是有很深的愤怒潜质的。以前写过一篇《欧典之死》,因为欧典地板曾是我们公司的竞争对手,我亲历了欧典的“猝死”,那是2006年的3·15晚会,一位曾在欧典地板做过销售的同事告诉我:央视3·15晚会逮住欧典这只小肥羊,晚会之前央视某领导对欧典老板放出话来,拿50万不同序号的现金送过去,就能改变3·15晚会对欧典的媒体风向,但欧典老板很不识相,只送去5万元。结果人家分文不取送回来了。随后的3·15晚会央视“一剑封喉”——欧典第二天就成为各大媒体的众口之的,负面报道铺天盖地,很快就被媒体的乱棍打死。
这种昏庸腐败的事,凡中国人用脚趾头就能想到,习惯了就麻木了。央视在中国绝对不是一家媒体机构而是一个政治机构,这是全国人民心知肚明的事实。但所谓欧典内幕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没有确凿证据。
5·12大地震不同。它是一场如此大规模伤亡的国家灾难,一场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的全球关注的大事。多少万中国人在一瞬间就死掉了,多少万啊。其中有那么多正在学校里上课的中小学生!无论怎样的安抚与补偿,孩子的父母都将与创痛伴随一生。这不是一件一个人说麻木就可以麻木,或说激动就能激动的事情。这是一种本能的情感反应。每一次看艾未未的学生调查名单,每一次看废墟的小书包、小布熊的照片,我就要流一次泪。我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我会如此牵动感情,表现出难耐的愤怒。
生活在这个国家,我早已不是一个容易对他人生命的不公平死亡而感伤、愤怒的人,煤矿事件、三鹿事件、还有艾未未博客里谈到的杨佳案,我都只是在心里叹息而已。当年我们在大学上《社会监察学》一课时,就
但5·12不一样,它不涉及那么敏感的政治问题,虽然它也暴露了体制的很多问题,但艾未未们、灾民们所声讨的其实是相对具体的问题,即,只要一份真实的死难数据及名单,问责豆腐渣工程,还孩子们一个逝去的尊严。这几乎是人道主义范畴了。我觉得不管是民主政党的还是极权政党都应该不会介意它,尤其是发生这么惨重的灾难之后。这是我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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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太幼稚了。这说明我活在一个信息多封闭的环境里。“艳照门”及各类肮脏龌龊的娱乐新闻、社会丑闻无所顾忌地占据媒体头条,但在政治那一块始终讳莫如深,全是筛选、遮掩、粉饰甚至篡改,公然撒谎。这是很可怕的事。对任何一个真诚、客观的民众来讲,不管你是出于爱国还是恨国,没有真实的信息就失掉判断和探讨的依据。这也是为什么当局始终对外媒如此敏感和防备的原因之一,因为人家“别有用心”,所以更需要收集大量真实的信息作为攻击的借口。有一句话正是: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
从去年地震之后开始,我一直关注艾未未的博客,尤其是他展开的“公民调查”,他能着手做这件事非常了不起,非常非常之了不起。这在中国需要非同寻常的勇气,亦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很多像我这样早已麻木但有愤怒潜力的在这个过程中有了更清晰的质询、更坚定的态度,甚或重新思考自己的价值观,以及一个人与社会、 与整个世界的关系问题。至少我本人有这样的感触。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给予艾未未怎样的敬意都不过分。
艾未未招募志愿者时我也发出了邮件申请,过几天收到他们的一份调查问卷——为了“安全”起见我在第一时间把往来邮件删除了。问卷中有几个问题是这样的:
·您对官方有恐惧心理吗?
·您认为您的行为对他人有帮助吗?
·您有信仰吗?信仰什么?
·您相信个人的努力可以改变处境吗?
·当不同渠道的资讯出现矛盾时,您相信谁?
·什么是事实,事实重要吗?
……
没有任何煽动或叛乱的言辞,但却让我第一次从陌生的角度梳理自己。很多人一辈子都可以不思考信仰问题、人权问题等也活得挺好,就像猫猫狗狗一样。所以必须承认,生命与生命确实是有高尚与低等之分。不过很遗憾,我没被选中成为艾未未的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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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顺藤摸瓜的过程。如果你对一件事有足够的关注,你就会投入感情和精力,你就会有更多相应的发现。因为5·12和艾未未,我又知道了冉云飞、翟明磊、谭作人、梁文道,知道他们都在以笔为矛,用思想影响民众,为死难者及更多的灾区人民说话,其实是为我们每个人说话。甚至我刚刚得知,谭作人已在2009年3月以“颠覆国家政权罪”而入狱——多么心虚的政权,多么恐惧的政党啊,一个知识分子仅仅发表文章说说真话就被认为“颠覆国家政权”,这种穷凶恶极的嘴脸是基于怎样的黑暗心灵呢。
我后来又知道了林昭,一个真正勇敢大义的女人。在这之前我压根没听说这个人。但,问问腊梅,问问章慧,问问我在广州北京深圳的白领朋友们,你们谁知道林昭?大家只知道刘胡兰,一个留着齐耳短发对敌人眼放凶光的像雕塑一样抽象刻板的女人。但林昭对昏庸当局的反抗与血泪的控诉这种事迹从来不被写进教材,这是一种狡猾的行径——归顺与软化教育从娃娃抓起。据说这也是全世界政治学术研究领域的一个热点:一小撮人推翻黑暗的统治者夺得政权后,他们一跃成为统治者,也将视自己的反抗者为国家公敌。奇迹只在美国这片新大陆出现过:一群傻乎乎的山姆大叔取得反抗的胜利、获得主权的独立后,各自跑回家种田去了!不居功,不自封,不恋权,这种真正大公无私的美国精神自开国元勋一代起就给那片土地注入信仰和理想化的血液,至今也依然是世界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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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强权与不公,中国人一般有三种思潮:第一种有点精英意识,即,反抗是应该的,但你得先掌握话语权。比如至少先有名,或先在自己的领域有建树,让更多听到你的声音,就像鲁迅,像艾未未。第二种有点“道法自然”的哲学味道,即,相信历史的车轮总会把黑暗卷走,昏庸的政权会自动消亡。第三种属于小民意识,即,反抗有什么用?你能改变什么?
没有第四种。其实正常思考下应该是有第四种的,即,向毛主席学习,相信自己就代表正义、光明与民心,从农村包围城市,让自己成为当权者降福人民。但这种激情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当权后也一步步给打压、一代代给扼杀了。充分应验了那个世界范围内的政治规律。
剖析一下吧,第一种是说,让未来来解决吧;第二种是说,让天道来解决吧;第三种是说,让他人来解决吧。第四种至少是值得鼓励和进一步优化的,但它已经灭迹了。
我的思潮属于第五类。所以很难办,困惑大大的,这种困惑像地震预测一样“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难题”。 至少前面三种思潮都能获得相对的精神安宁——当局就怕你不安宁,所以天天宣扬和谐。但我压根不相信艾未未们多有名气多有话语权,相对他所反抗的那股势力,他的那点名气及实力简直不堪一击,他自己也坦承“每天都非常的无力”。我更不相信“道法自然”,那等于是说把自己有限的宝贵生命交给黑洞一样的无垠的时间。小民意识就不说了,那是当权者最喜欢的声音,他们一直在努力恐吓就为让你滋生恐惧和绝望。
“这个世界会好吗?”一个叫梁漱溟的老人发出温和而凝重的声音,像沉重的脚步。“有人在管治这个国家吗?”一个叫梁文道的思想青年发出更锐气的质疑。而此刻我也有一个疑问:更多的中国人,你们有自己的疑问吗,并在寻找答案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