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皆路   


    鲁迅说原本地上是没有路的,路是人们从草地上走出来的;而我不这样想。地上原本处处都是路,只是一栋栋楼房和一堵堵围墙把这四处通达的平地阻隔,才空出来一条条的路,让人只能在狭缝里过往。
  心里苦闷得找不到光的时候,我就在校园里骑自行车,把每条路都走个遍。
  我不效阮籍的穷途之哭,走到没路时就掉转龙头。因为我清楚,如果你心里想不通的话,你也走不出这死胡同。
  那晚我约她出来,想把心底的话都倒出来。是该做了了断了,我想。你回避不了路的拐口,你总要做出选择,向左还是向右。犹豫,苦恼,我曾一再拖延,一再等待,直到那天才明白路早就快走到尽头了。于是,痛苦不安的我,又骑上自行车在校园里乱逛,想把每条路都走通。
  直到那一晚,我才发现校园比我想象的大得多。白天里没走过的路就在我们转身不远处,想必那里的风景很多人都没有看过。幽然自得的是那些独自开着的野花,不知名的花,挻好——未名也是一种怡然啊!
  在路分开的地方,我犹豫,不知道该选哪一条。自由的选择是痛苦的,在你走过叉口后,你永远不能知道放弃的那条路通往哪里。近日我重读到《林中路》:“金黄的林中有两条岔路可惜我作为一名过客,不能两条都走,我久久踌躇,极目遥望一条路的去处,直到它在灌木丛中隐没。
  我走了第二条,它也不坏,而且说不定更加值得,因为它草多,缺少人踩;不过这点也难比较出来,两条路踩的程度相差不多。
  那天早晨两条路是一样的,都撒满落叶,还没踩下足迹。
  啊,我把第一条路留待来日!
  尽管我明白:路是连着路的,我怀疑是否还能重返旧地。
  此后不论岁月流逝多少,我提起此事总要一声叹息;两条路在林中分了道,而我呢,我选了较少人走的一条,此后的一切都相差千里。“
  可惜译者误解了弗洛斯特,英文“with a sign”(叹息)不是汉语中叹息的意思,弗洛斯特说的更多的是命运的扑朔迷离,既然没走的那杀路成了永远的未知,你又怎能叹息呢?说是“感慨”也许更为恰当。不过,有一种人天生就活在不尽的后悔中的,他们总说“悔不该”,他们总在回想:如果当初选另一条路,也许今天的境遇会好很多。事实是,谁也不知道到底那是怎样一条路,过去就是过去,不会再回来。故地重游时已经不是昨天那条路,你不会再遇上昨天这条路上的人。你不能再走上昨天的那条路,就像人不可能再一次将脚踏入同一条河流。昨天那个人在路口和你分手了,再见面时就不会有当初的心情,他或者她再不是你记忆中认识的那个人了,因为他走的另一条路是你永远不能同他一起走的。恋人的相逢和离别大抵如此:今天走上这条路,不知明天会和谁同行一程,昨天分道扬镳的人,今天再遇上时已经成了陌路人,曾经的那份温暖只能一同去回想。
  所以我在那晚烦恼,因为我知道路会怎么消失,我会怎么错过她。这稍纵即逝的年华,谁知道明天会落下什么样的遗憾。但是我又也担忧,如果选择和她同行,前面的路会不会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路。人生伴侣不是那个肯和你一起走过的人,而是你愿意用你路左边的风景换取她路右边的风景的那个人。
  我该怎么选择?她又会怎么选择?世界上的路又会怎样因我们的选择改变。人生就是这样一条曲折离奇的道路,每一个时刻,每一个点都有一个岔口,每一个岔口都有无限种方向。谁会是那个愿意和你的命运绑在一起的人?
  既然生命线上的每一个点都可能分叉,就像你我随时都可能变了心意;路就真的不是像鲁迅说的那样走出来的,而是人自己限定的。是人,自己做了围墙,做了路障,来为自己限定一个空间。心理学上有一种症状就广场恐怖症,是说把人放到极其空旷的地方,会让他感到焦虑不安。其实谁都害怕无边的平原,谁都害怕真正的自由。只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枷锁中太久了,所以我们才那么渴望自由;只是因为我们在人口拥挤的陆地上住得太久了,我们才那么向往大海。问一问那些在海上漂流幸存下来的人吧,他们是怎么害怕四处是路的境遇的。
  路绝不是走出来的,路是我们自己心里的狭缝。鲁迅一生都没有走出自己心里的狭缝,他总在抱怨自己是生活在铁屋子里的人,其实他太害怕撞出这铁的围墙后,外面会有什么等着他。现实生活中的墙是囚禁不了人的,人永远可以越出去;,就像我们越出地球,踏上月球一样。
  想一想那些做出常人不敢想象的事业的人,比如哥伦布,他是怎么找到路的?——你永远不会找到路,除非你敢于迷失一条既定的路。乐观主义的好处就是心中没有太多的围墙,所以眼里的世界也是一个开阔的地方,这和人的心胸有多开阔是一样的。
  当我这样想,这样跟她说的时候,她就说:“你就是一个成天空想的人!和现实格格不入。”
  而我呢?我笑,我自以为有庄子一半聪明,却不知道在活在现实的路上的人面前,我的话有多么可笑。
  “不必分手,我从来就没有和你一起走过这条路。”当我这样跟她说时,我也听见自己孤独的心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