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要写《漫随流水》


我为什么要写《漫随流水》

赵玫

之所以要写《漫随流水》,因为那是一代人的历史。那场灾难是可怕的,而我们在年轻的岁月里又不得不经历它。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那时候我们没有选择。于是不能被遗忘的心灵的伤疤。经年历久也不曾平复。哪怕我们以为往事已经如烟。

这个穿黑裙的女人。她是小说中唯一的主人公。所有其他人物都是她生命流程中的过客。她很美。美到一种行云流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环境中,她所呈现的,都是能够与那个时期和环境相匹配的美。这就是这个女人的魅力。哪怕她已经青春不再,美丽凋零,哪怕,她的心早已被厚厚的尘埃掩埋。

这是个天鹅一般的女人。因为她有着天鹅般优雅而美丽的颈项。但她却是一只黑天鹅。她所代表的颜色,应当是人性中最晦暗的部分。但这却是女人所不自知的。所以女人才可能是所有时代的宠儿,同时也可以成为任何时代的叛逆。于是最终的毁灭。尽管,她每一次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都是完美并且感人的。没有人对她的背信弃义或残酷无情纠缠不休。但依旧的可悲可怜。那是种丑恶中的无辜与不幸。

总之她是她所经历的那些年代的产物,她不能算作是一个完美的人,甚至可谓劣迹斑斑。但她就是她,总是能够依靠本能,包括道德的取舍,良知的去留,欲求的选择,乃至灵肉的买卖,而最终,保留住她视之为神圣的波澜壮阔的人生。

小说的每一个章节都有一个主调。每个章节都将展开一段生命的篇章。在每个章节开始的时候,女人都将是一个新人。尽管她的思想还在延续着上一个篇章的遗风,但,她现在时的状态却已经全然两样。

所以,任何一个章节打开的时候都将开始一段新的生命的旅程。生命在变化,逝去的已不再回来。于是女人所要面对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环境场景,新的理想目标,新的人物关系,甚至,新的爱恨情仇。而女人生命的流程却是连续的,亦如一江春水,永不停息地,直到生命亡失的那一天。

女人在小说中将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不同阶段所追求的生命的意义也几近相悖。所以女人永远在变化中,甚至她的本性也在变,变得与原先的那个她面目皆非。于是在不同章节中你所看到的,几乎是完全不同的女人。你会疑惑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原先的那个女人吗?因为她永远在向前走,永远在变化,永远百变千面,永远让你觉得是在雾里看花。

但这就是女人生存的意义——为了追逐不断变换的时代而随时放弃原先的“自我”,“信念”,乃至“人格”。她的一生便是在如此牺牲“自我”的过程中完成的。“适者生存”已经成为她信念中最坚定的部分。

这个女人究竟从哪里来?但所有的来处都被她否认了。文革中她曾摒弃有着特务嫌疑的外祖母。回城后她又遮掩了上山下乡时的那段婚姻。新时期她又想抹杀掉从前曾经辉煌的业绩,进而否认她与左翼者之间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知道在那个人性泯灭的年代,人的出身、背景和经历有多么重要,又多么影响着未来的人生。她此生最为执着并且做得最好的,就是不折不扣地和她所处的所有时代都保持了一致。她能够在时代转换的时刻,迅速甩掉原有的思维方式,并在新的意识形态中改过自新。她对她所经历的任何时期都满怀热忱,全心投入,这已经成为了她生存的原则。

为此她成了一个说谎的女人。甚而谎言也成了她的一种生存的手段。由此她的文化的背景、血缘的联系,以及现实的种种,大多在她的谎言中改变了。她为此而不惜伤害亲人,亵渎爱情,不断编造出生命历程中的不同片断,以适应新的不同的价值观。于是这女人如流转的蓬草般变成了一个无根的女人,漂泊在也许并不属于她的那些年代中。

然而这种费尽心思的改变最终徒劳无益,她生命中的血脉是无论如何割不断的。所以她将永远只是骨子里的那个她自己,永远带着地下室里没落大小姐的狂妄与高贵。甚至在贫下中农面前低三下四的时候,她也是傲慢的。那种血液中的冷。那是她无法抹去的生命的印迹。

女人的生命中遍布爱情。不同的时代她会为自己找到不同的爱人,藉以完成自身的蜕变和转型。为此她会竭力摒弃从前的追求,包括她曾经心心相印的男人。她在抛弃以往的爱情时毫无歉意,因为她觉得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就如同她要追求新生活那样理所当然。便因此女人总是背负罪恶,她自己却没有那种罪恶感。她学会将罪恶推脱于时代的变迁,于是无论哪一次时代更迭,她都会在一次漂亮的转身之后,就对她以往的感情划清了界限。总之她永远活在当下。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身不由己地走错了人生的一步又一步。她经历了各种社会的动荡,人生的变迁,和她的不断受到道德审判的一生。但是一个人的力量,又有谁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呢。

她只是不停地问着自己,她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她所不得不经历的那个年代?还是她身不由己的切割与背叛?抑或她所怀的革命的理想?她不懈追求的尽善尽美的境界?还或者她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当然也许,她的错是因为她的过于美丽了,美到必得遭受无尽的惩罚?

小说最初的名字是《穿黑裙的女人》。用颜色给这个我将要述说的女人一个基调,可想而知这女人的人生会怎样的晦暗。

想写作这篇小说的愿望已经很多年。其间因着种种的其他,我一直将这个思绪中的女人搁置。我想或者惟有她是可以等的,在等中慢慢地沉淀。总之《漫随流水》始终萦绕于心,觉得必定要用一个庄重的时间来完成它。

如此直到2007年2月,我才开始进入这部小说的状态。单单提纲就几易其稿。一个可谓漫长的准备过程。翻阅和研读的繁复,甚至不亚于我写作《武则天》、《高阳公主》和《上官婉儿》时对古籍的考证。而我的主人公明明是虚构的,为什么却比了解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还要艰难。或者仅仅是为了她所拥有的那斑驳的人生?

开始写作的时候乍暖还寒。眼看着窗外的枯枝上绽出很多新绿的叶芽。却不曾在意过树叶也会有含苞待放的感觉,便滋养了我的繁乱的精神和艰苦的劳作。既然上了船,就只能划桨。幸好不是比赛,也没有人催促。只是自己奋力向前。为着自己。

终于开始为这个女人而作让我高兴。所以很快进入一种从容的心态。你写的只是你想写的那些。一遍又一遍的。开始而至最终的结束。你只是把它当作了一种生命的流泻。这样做只是为了完成你自己,只是你自己需要探求,那个女人怎么会成了今天的这个女人。

所有的那一切。人们所经历的。苦难伴随着道德沦丧。在理想的破灭中被检验的忠诚与背叛。抑或,爱情中人性的泯灭与复苏,时代更迭中的败落与进取。总之一个一个的瞬间累计在生命的叙述中,然后就成为了她,那个神秘的总是穿黑裙的女人。

如此快慰的写作。行云流水般地,却也有时被阻遏。写到困窘无奈,捉襟见肘时,于是沮丧。不是想要思绪的深沉,叙事的完美吗?不是想用诗的句式,来透析那场人性的泯灭吗?不是想在描述血腥和罪恶时,也要歌一般的吟诵吗?而这一切的预想怎么全都无影无踪了?甚至不能确定那种叙述的基调。而文字亦是一如干涩的没有光彩的乱麻一般搅在一起的枯黄发丝。那是种怎样令人气馁的坚持,在乱麻一样的困顿中艰难前行……

作为我另一部长篇《秋天死于冬季》的姊妹篇,《漫随流水》仍然是一部对人性进行反思的作品。对这部小说的作者来说,她最想要问的就是,到底是谁让梦想变得低沉?

一个历经了不同年代、不同梦想的女人。一个始终被梦想激励的女人。

少年时金色茅草般的梦想。文革中摧枯拉朽的狂飙。上山下乡所追寻的田园牧歌。回到城市后的“恰同学少年”。和左翼者之间缠绵的浪漫。新物质时期哀兵般的求索……

但是,她为什么总是被梦想抛弃?又为什么总是以梦想的破灭为终局?是谁掠夺了她一次次对未来的憧憬?又是谁让她的人生变得如此晦暗?是的,究竟谁才是毁灭了女人的那个罪魁祸首?

在历经了不同的年代和不同的磨难后,女人便寂灭了。从此被掩埋在层层更迭的时代的尘埃中……

便是这个女人,她不完美,但却真的很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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