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冰心慼辞世十年(之四)
冰心先生虽然出身并不寒苦,但一生也有各式各样的关坎和磨难。她小时候多病,由母亲那儿遗传下来一种支气管血管扩张性出血的毛病,常常大口吐血。在美国留学时犯得很严重,孤身一人躺在床上,静养,加上想家,十分郁闷。从此养成了怕热喜冷的习惯,在美国医院里,冬天开窗睡觉,空气清新,室外零下摄氏18度,醒来时嘴上往往有冰碴儿,但她挺了过来,顺利复读而且取得学位。在重庆,吴文藻先生重病,送至医院,高烧十三天,脉搏只跳三十六下,奄奄一息,冰心先生勇敢地挑起了家庭重担,里里外外,镇静对待,做了最坏的准备,终于转危为安,她自己后来把这段历险记写进了文章,称为“命悬一线的万幸”。女孩子到了恋爱年龄也是人生一大关口,尤其是对冰心这种成名很早的女孩,走到哪儿都被崇拜,被包围,被当作议论的中心和追求的目标,处理不当会有很大的危险。冰心自己有一整套的办法来对付。她收到的情书多得不得了。一般男同学写信第一封是谈作品,第二封是谈哲学,第三封是谈爱情。所以不能回信。如果是在家里,看都不看就交给母亲,如果是在学校,也是看都不看就交给女部训育主任。但是,有一条,绝不当面去揭露或有意给对方下不来台,一定不去伤害他。如果当面问起来,就客气地说,下次不要写了。所以冰心的男朋友最多。她的哲学是只有尊重别人,才能尊重自己。她对交男朋友的确很慎重。她弟弟的育英学校男同学曾对弟弟说,你姐姐真是颜如桃李,冷若冰霜。“冰心”这个笔名,表面看是出自“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个典故,含意也很不错,但冰心自己说,恰是那个冷若冰霜的意思。文人一般都很有才有情有趣,但不可以太风流,太过多情,搞不好会毀掉自己。有一些冰心同代的女作家就吃了这个亏。冰心在这方面,包括她的恋爱、婚姻、家庭都堪称典范,一辈子没有任何绯闻。“反右”时,她一家三个男人被划为“右派”,丈夫、儿子和三弟。开人大会时,在福建团里,冰心先生遭到围攻,责问她吴文藻是怎么成为右派的。冰心先生气得不行,去找周恩来总理评理。此前,听说吴先生被打成“右派”,周总理曾把冰心先生接去,要她帮助吴先生,当时,周总理也不好说什么别的。冰心先生说:“如果吴文藻是100分的反党,我起码是50分,我和他没法划清界限,我也邦不了他。”周总理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吧好吧,你回去吧。”现在冰心来告状,说福建团的人大代表不像话,连天无理围攻她,“我是我,他是他嘛”。周总理说:“我知道了,我和他们说。”结果,福建团的王亚南代表等等一个一个跑到冰心先生家里来,好像赔礼道歉,解释一番,其实冰心先生心里很清楚,背后主要是谁在搞鬼。家里三个最亲密的人被打成右派,冰心先生心里非常难过,一点也想不通,她说吴文藻先生是一个比共产党还共产党的正派人,完全是个大好人,纯粹是因为他是个搞社会学和人类学的人,在哲学上是不能容忍他的存在的,先是他的得意门生潘光旦被打成右派,后是另一个学生费孝通,到1958年4月才把祖师爷吴文藻先生也划成右派,整个学派从此全军覆没,澈底被摧垮。冰心先生只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强挺过来。当然,到了“文革”,又是被抄家,又是被揪斗,说她是司徒雷登的干女儿,最后被下放劳动。还是周恩来总理借口要迎接尼克松访华,要翻译尼克松的《六次危机》给毛主席看,把吴文藻先生和谢冰心先生中途由干校叫了回来,以后又集体翻译了《世界史》和英国文豪的《世界史纲》,算是熬过了“文革”。改革开放之后,冰心先生在仃笔十年之后又恢复了创作,她写小说,写散文,写随笔,写评论,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创作高潮。但是在这个阶段里她又碰见了针对她的“删改风”,曾有几次大的删改让她火冒三丈,在社会上和文艺界也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那个时候,极“左”思潮并未完全退净,一些报刊单位领导人和主管人思想里还有各种各样的顾虑,遇到冰心先生这么一位思想很敏捷很开放又很犀利的作家,总是疑虑重重,动不动就想砍,想把她的棱角磨掉,就像巴金先生的《随想录》最初的文章只能在香港发表一样。比较重要的几次是前面提到过的那篇纪念邓颖超同志的文章中那句巴金先生的话,还有在《我请求》中要删掉一句关于战后日本每年的教育费是多少的话,还有《〈文革中的孩子〉序》中要删掉引用的孟得斯鸠的一句话等等。遇到这些砍删,冰心先生并不沉默,她是要较真的,她要质问,要讨个说法。害得好几次,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人,包括胡乔木同志,跑到家里来,委婉地对她说:“老太太,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关于什么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我来慢慢解释给您听,您就不必再写了。”冰心先生听了以后笑着说:“咱们还是说点轻松的吧。”冰心先生最后的人生关坎是她的病痛,1995年以后她开始频频地住院,身上不是这痛就是那痛,但是她依然很乐观,总开玩笑,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说在家里“坐以待币”,等着邮差送稿费来,没有牙,说是“无齿之徒”。总做好梦,一会梦见玉瓶,一会梦见了小翠鸟,一会梦见了抓小偷,用英文大叫“警察”,把这些通通写信告诉巴金先生,害得巴金先生羡慕之至。有一天我到家里去看她,她当着大姐的面说:“我写了遗嘱,封在信封里,放在这个抽屜里,等我死了以后,你就来取。”她指着书桌正中间的抽屜很郑重很神秘地叮咛我,因为这里面有好几项是涉及文学馆的,如书、照片、钱、图章,除少量代表作留给子女作纪念之外,她都要捐给文学馆。此外,对骨灰处理、悼念活动安排,房屋遗产等等她都一一做了安排。她说,自己子女多,老家儿一定要自己安排好,以基本捐献出去为好。这是她的清醒、大度和明智。不过,对骨灰的安排,老人的决定是前后有变化的:外孙陈钢由美国探亲回来,老人对他说,她想和你外公的骨灰埋在一起。“不撒入大海了?” “不。”“要土葬吗?”“是”。老人还立刻吩咐外孙上楼去找赵朴初爷爷,要他写墓碑,并将怎么写的要求也说得很清楚。有一个时期,雷洁琼、叶圣陶、赵朴初和冰心同时都住在北京医院,冰心先生说可以在医院开民进的中委会了,还作了一首打油诗,有楼上楼下如何如何的句子。陈钢对赵朴老说明来意之后,赵朴老连连摇头,不可以不可以,她还健在,怎么好写墓碑呢?陈钢说这是他姥姥要求写的。赵朴老只好照办。中间是“吴文藻、谢冰心之墓”,下款是“赵朴初敬书”。冰心先生去世后,征得儿女们的同意将吴谢二人的骨灰盒,一个不锈钢的密封小罐,放入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冰心雕像旁的大石块下面。文学馆的冰心雕像是钱绍武先生的作品。钱先生雕的头一尊冰心大理石雕像送到了福州师范学校,它是冰心先生11-12岁念预科的母校,可惜立在院内后发现雕像身上出现了裂纹,引起一场纠纷。正在此时,文学馆新馆要落成,在立一尊冰心雕像,说如果福建不要文学馆要。这一下救了钱先生的驾。福建方面说:“我们还要那一尊,不给文学馆。”文学馆便请钱绍武先生再雕一尊,还用白大理石。雕的时候,钱先生在石像的衣服处理上又做了改进,特别在眼珠的细部处理上下了功夫,成了钱先生的一件得意之作。雕像的布局是这样的:雕像立在院中的草坪上,雕的是冰心年轻时的形象,是一尊坐像,洁白无暇,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前方,非常可爱,非常漂亮,大概是写《寄小读者》时的样子,有白大理石的基座,基座相当大,大概有十二张桌那么大。在雕像的左后方,立一块长方形的大石块,有半米高,底部中央掏空,便于安放骨灰盒,石头外面一侧刻上冰心先生一句名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字的斜上方有两只冰心先生的铜手模,是她刚去世时由专家用石膏拓下来翻制的,仿佛她还在写字;石块的背面镶嵌着一块铜牌,上面是赵朴老题写的墓碑。每年清明节,会有许多读者前来向她献花,文学馆免费向每位读者放送一枚红玖瑰花。读者排长队等候着献花,成堆的鲜红玖瑰花朶放在雪白的冰心先生石像身上,满身都是,极为耀眼,逐成为文学馆一景,这里也慢慢成了一块圣土。吴平、吴冰、吴青兄妹每年也都带子女来上坟鞠躬祈福,并合影留念。不把骨灰潵入大海而在最后时刻决定和吴先生合葬于地下,看来也很合适,像她的作品一样,她的形象也会长留人间,永远和读者在一起,成为永恒的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