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冰心慼辞世十年(之三)
冰心先生从来没化过粧,只在美国当学生演《西厢记》时化过一次粧,是闻一多替她化的。她主张素面朝天。说“描眉画眼的,干什么!”
她认为天下以福建女子为最美。福建女子均光脚,着茶衣,不化装,是干活能手,什么活都干,头上有三根簪,一前二后,银的,很长,可以当尖刀使,便于防身,叫“三把簪”。冰心小时候,有一回,一位福建大嫂来冰心父亲的花园挑糞和赏花,竟将孩子生在了花园里。大嫂自己咬断了脐带,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也忙坏了,连忙为她找来热水和干净的旧衣服。她将孩子包好之后,梱在扁担上自己挑回了家。冰心先生说:我走遍全世界,美洲、欧洲、亚洲,福建女人最美 !问:福建男人哪去了?答:在家抱孩子和吃甘蔗。
冰心先生在福建的时间很短,生下来之后的七个月和十一岁以后,这次也不到两年,连她曾祖父的老家长乐县的横岭村也没去过,所以她自己说,她对福建知道得并不多。会听福建话,但不会说。但她以自己是福建人为荣,心中常常惦记着福建乡亲们的安康,哪遭災,哪发水,都马上要捐钱捐物。我有一次去看她,发现家里只有她和女婿陈恕的大姐陈玙两人。见我来了,立刻吩咐大姐快出去,(我们大家都跟着一起叫她“大姐”,连冰心先生自己也这么叫),问干什么,说福建发大水,恰好刚收了一笔稿费,请大姐赶快上邮局寄去救災。大姐在冰心身旁邦了大忙,晚上在另一张床上陪她睡,白天就在她身旁忙里忙外,情同手足,冰心永远都在誇她。大姐却只抿着嘴笑笑,话很少。
冰心先生的母亲就是一位性格刚强的女子。她出身望族,是大家闰秀,嫁到谢家之后夫妇感情很好,丈夫在海军中当差,正好遇见中日甲午海战。中国近代海军中福建人很多,也牺牲了许多,一时福建街上隔三差五地出现了不少“白榜”,那是阵亡通知书一类的东西。他们夫妇结婚七年,曾生育过两个男孩,因脐带消毒不好,都没有留住。她恐怕“白榜”早晚也会贴到自己的家门口。因为没有牵掛,冰心母亲悄悄在怀里揣上一块大烟,随时准备服毒跟随丈夫而去。公公看在眼里,派冰心的两名年纪较大的堂姐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以防不测。冰心平常喜欢讲甲午之战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父亲和母亲口讲给幼小的冰心听的,其中最悲壮的之一就是年轻的母亲这段准备为国为亲人牺牲的故事。另一段故事是“来远号”上的故事,父亲在“来远号”上当差,是枪炮二副,海战打响之后,父亲的一位远房亲戚也在舰上当水手,日军的炮弹打过来,把他的肚子炸破,肠子飞到军舰的烟筒上,贴在那里,战后,同志们把那烤焦的肠子由烟筒上撕下来,塞入屍体内埋葬了他。
1993年冰心先生开始准备写甲午之战,对我说要写一部“大作品“,这让我大吃一惊,知道她越写越短,怎么突然又要写一个“大作品”,她说要纪念甲午之战一百年。她估计大概只有她能写,只有她知道那么多真实细节。她桌上有大本的海军参攷书,还专门请海军军官到家里来,搞调查。她爱海军,爱看海军行礼,爱看海军军服,爱看描写海的书。她过去上过一切带“海”字的军舰。在还向海军军官借来的书的时候,她赠给这位军官一幅字,上有两句描写水仙的诗:生意不须沾寸土,通词真欲讬微波“。名是写水仙,实际放在海军身上也很合适,非常巧妙。冰心老人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写了这首诗之后,余兴未尽,拿起铅笔又在日历纸的背面默写了另一首咏花的诗,说这首也好:”十里散香苏地脉,万花低首避天人,得天独厚开盈尺,与月同圆到十分”。由1991年准备起到1993年动手写甲午之战,前前后后写了半年的样子。多次起头,多次大哭,多次搁笔。我有两次看见她眼睛红红的,问大姐怎么回事,悄悄回答说,昨天大哭过,今天又哭过,刚刚止住。为什么?冰心先生只回答三个字:恨死了!气死了!她是说她恨死日本军国主义,恨死日本侵略者,想起来就生气。就这样,后来,冰心先生身体不适,频频住院,一部大作品就此流产,只留下了很少的草稿片断。
一个真人!真人才有这样火热的情感,真人才有这样强烈的激愤,真人才有这样不可压抑的袒露。
冰心老人知道许多海军将领的事情,背得出他们的名字和他们所在的舰艇名字。最经常提到的是萨镇冰将军,中国近代海军统帅。她父亲谢葆璋先生是萨镇冰将军的同事,当过他的副手,知道萨氏非常多的事情。她写过一篇小的《记萨镇冰先生》文章,后来一直想写一部大的详传,由于抗日战争的原因也未如愿,是她的另外一个想写海军的遗憾。她还经常提到张伯龄和黎元洪的名字,这二位都是谢葆璋先生在天津水师学堂一块学习的同班同学,后来二位在近代史上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张伯龄学驾驶,黎元洪学轮机,谢葆璋学枪炮。一般聪明的学驾驶,笨的学轮机。驾驶的工作在船的上面,而学轮机的工作在下面。所以,遇到海军学校的,一般都会先问是学驾驶的还是学轮机的。张伯龄在重庆的时候,和冰心先生同是参议员,有一次他搂着冰心的肩高兴地对旁人说(用一口天津官话):“塔(她)的父亲是我同搬(班)”。冰心先生最爱学张伯龄先生说的三句话是:“今儿难楷(今南开)、枕难楷(真难开)、缺介个”(缺这个)。说到最后一句,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一个圆圈,意思是钱,言缺钱。冰心先生说,凭这句话,张先生一辈子募集到了许多钱来办教育,为中国人自己办教育做出了重大贡献。冰心先生还认识许多福建藉的先辈名人,但她说她恐怕没见过严复和林纾。
冰心先生由父亲、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刚毅的性格,使她一生挺过了许多艰难险阻,也创造了几个“第一”。早年在“五四”运动时期,她是第一个走上文坛的女大学生,那时她刚好十八岁,正读大学一年级,接着她发表了新诗集《繁星》、《春水》。在燕京女校,周作人先生在课堂上讲解《繁星》、《超人》,他的学生,一位名叫谢婉莹的姑娘红着脸低着头在下面听讲,周先生不知道她就是冰心,她自己在学校也从不用冰心的名字。由美国留学回来之后,在母校燕京大学教书,当讲师,是“小字辈”,她的同事全是她的老师,她被称为“婴儿”,开教授会的时候,她自己老坐在门口,但学生们喜欢她,她的年龄和他们相仿。凡是南方学生,广东来的,福建来的,都塞给她,冰心先生教他们说北京话。她小时候和保姆们学的北方绕口令此时派上了用场:“妞妞爱吃豆,吃什么豆,吃红豆,什么红,高粱红,什么高,年糕粘,什么粘,臭胶粘,什么臭,你的屎臭得不得了。”全班笑得一团。她从来不出一般的作文题,如“我的父亲”等等,而是,譬如让学生们自己去编一本杂志,一定要别出心裁。1945年以后跟吴文藻先生到日本去,当了日本东京大学的教授,是东大的第一位女教授,讲授中国文学,专讲古典的反战诗歌。中国诗歌中没有歌颂战争的,都是讲边塞苦的,苏武牧羊之类,特别强调反战,把这些编成一门课,讲给日本学生听,还有讲义,可惜已经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