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今晨病逝于北京,遥闻此讯,心中很是难受。对于绝大多数北大人来说,季老的逝去,意味着一种精神的逝去。而我,回忆亲沐季老春风的点滴,更增哲人其萎之喟。
与季老有所接触,我还在清华读大二。当时我在清华大学组织了一个诗社,取用王国维先生的字,名曰静安诗词社,我们的系主任徐葆耕教授就对我说:“你应该去拜访季羡林先生。”又告诉我说,清华中文系1985年复系时,季老就建议:清华中文系复系,应该把诗词写作作为必修课程。这样,我就萌生了请季老为我们的社刊《清华诗词》题签的念头。先给季老家中致电,季老一听说是清华中文系的,非常爽快就答应了,不久我就收到季老题写好了的清臞秀美的刊名。《清华诗词》一共出了十二期,从1995年到2003年,静安诗词社也前后活动了八年,惜乎后来难以为继,但季老题写的刊名与他亲笔书写的信封,我都一直珍藏。今天的清华,又有了以教工为主的荷塘诗社,相信将来终有一日,诗词写作课会作为必修课,堂堂正正登上清华中文系本科生的课表。
季老对老清华感情殊深。季老身上,更多的也是老清华的传统,质朴方正,贯通中西,而又绝不否定自己民族文化的价值。与之类似的有中文系的季镇淮先生、王瑶先生,他们都是骨子里的老清华人。研究近五十年教育史的,也许可以通过季老这样一个个案,探讨老清华学术传统的真义。
正式去拜访季老,已经是数月后我转学北大之后了。那是一个冬季的夜晚,我穿了一袭绿色的军大衣,骑车到季老朗润园13公寓的家。季老问了些学业的情况,勉励有加。又讲清华研究院国学门当年的传统是何等高明,那种把英国导师制和中国书院制完美结合的教育模式,对我们今天亦有极大启示云云。我告辞时,季老坚持送到门口。回程看着未名湖冰封的湖面,仿佛都泛着一种明净的光亮。
以后在校园里偶尔遇见季老,我趋前请安,他总是温言加勉。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发表,我去北大邮局领稿费,而季老也去领稿费。我就跟季老说,我有志于从事京剧研究,希望能沿着齐如山、叶秀山二位前辈的学术理路走下去,又说在古典戏曲研究方面,我认同日本的青木正儿,但不能认同王国维先生的一些观点。季老立刻说,年轻人不迷信权威,勇于怀疑,这是一件好事,但对于前辈学者的成绩,也应抱以同情之理解。这段话很简短,但对我后来的治学影响很大。希望将来我的《中国京剧衰亡史》写成后,能作为对季老的一种纪念。
那次领汇款,排在前面的同学很自觉地让长者先领。季老离去后,一位同学问我:“同学,刚才是季羡林老师吗?”我说是,他也分享了我的喜悦。
季老之“老”,有古之耄耊杖于朝之意。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活动,与一位老教授邻座,互通了姓氏,我尊称他为某老,他立即纠正:“我这个岁数,在北大只是小弟弟,只有像季羡林先生那样,才能称之为季老!”季老就是这样,他那四季不变的中山装,改不去的山东乡音,仿佛都有一种魔力,提醒我们,正是这些毕生以学术为志业的老人,撑起了真正的北大。
季老晚年,力倡传统文化,很为一些新青年所恶。清华的一位师兄,现在已经执教北大中文系,他就跟我说,有一次他去北大听季老讲座,只听了一句:“我认为以后的世界,还是要归复到我们中国的天人合一中来。”立即就退场了。我希望今天他的思想已经有所改变了。还有一些我非常好的朋友,认为季老倡导传统文化,是在为封建专制张目,是在为极权寻找理论依据,我认为这些朋友对国学的成见太深,共和、天下为公,这些理念,都是儒家的学理之精,季老以耄耊之年,大声疾呼弘扬传统文化,这是一种文化托命者的自醒意识,也是对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化上全盘殖民主义的理性反思。我跟他们讲了北大一位老师讲给我听的事,季老在那件事中表现出的凛然气节,和死生置之度外的勇气,他们也都耸然动容。这样一位高贵的老人,他的心灵不允许他向任何强权再低下自己的头颅。
当然,北大人所理解的季老,绝不可能类同于媒体所勾画的季老。季老坚辞“国学大师”的头衔,是对浅薄无聊的某些媒体从业者的礼貌的逐客令。季老是一位学术大师,但他的治学领域与国学几乎无关。孔子说老人戒之在得,季老当此杖国之年,而能清醒若是,不贪浮名,实在可见平日慎独工夫做得到家。与那位据说已近百岁,犹然名心未尽、色心不死,到处打着“国学大师”旗号捞钱骗色的“文醜醜”相比,季老用他的言行向世人昭示,何谓真正的学人,何谓一个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