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发: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


皮娜·鲍什来到北京,演了两出舞蹈——1975年的《春之祭》,和1978年的《穆勒咖啡屋》。《穆勒咖啡屋》极静,静得听不见全场人的呼吸;《春之祭》极其激烈,激烈到可以听见演员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鲍什本人化身舞者在《穆勒咖啡屋》中登场,在《春之祭》还未开始的间隙,我看到她走到剧场的最后一排坐下观看。她如往常般一身黑,长长的深色头发绑成一根马尾,狭长的圣母似的脸庞在灯光下面显得苍白。由于是在剧场,她没有在嘴里衔着烟。我想起《华尔兹舞》剧中那句抽泣微醉的名言:“再来一小杯酒,还有一根香烟。暂且不回家。”

据说,皮娜·鲍什习惯坐在剧场里最后一排观看自己的舞蹈演出。

 

两出舞蹈让人错愕。错愕的不是各自的诡异或极端之美,而是两者之间的鲜明对比。差别这么大的舞,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编的?《春之祭》能把恐惧注入到人的骨髓里,而在《穆勒咖啡屋》中,被爱的渴望几乎扑面而来。这就是皮娜·鲍什:她用强烈的被爱渴望对抗恐惧。

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本来是一场生殖庆典,鲍什把它变成了一回阴暗的、仪式般的两性之间的战争。舞台上覆盖着泥土,舞者似乎在用魔咒般的舞步在泥土上写字,那个最终被选来献祭的女孩跳舞至死。年轻的姑娘们战栗着,不知谁会被送给赤裸强悍的男人;一块红布象征着献祭,最后变成牺牲者的红衣。舞者恐惧、绝望、茫然,泥土很快污浊了他们的身体和脸,但在这一切之中,又掺杂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从团体中被选出来献祭的女孩陷入暴力之中的无助感让人震惊。我坐在剧场里,甚至有些呕吐的感觉。鲍什令观众感到不舒服,这很可能正是她要的效果。我明白了早期为什么会有观众往她身上吐口水,扯她的头发,因为她强迫我们认识大多数人拒绝知道的事物。几乎可以说,凡是不愿面对自己心灵感受的人,一定会讨厌她的舞蹈。

她的舞蹈剧场与五百年来流行于世界的芭蕾传统相距真是太远了。这群舞者甚至都不像舞者,因为他们体型各异、长相不一,年龄也不相当,有些演员用标准的审美眼光来看简直可以说长得很丑,然而他们一旦舞动起来,你会发现每一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在鲍什的舞剧中,没有光彩夺目的“明星”,也没有优雅动人的美女,然而每个舞者却都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每个舞者都是一个个人

《春之祭》表现了人类情境的苦难、荒诞还有激情,它疯狂、令人同情,但也充满情欲与性欲。你难以想象它出自一个脆弱、不无幽灵之像的女人之手。鲍什弱不禁风的身体下面,潜伏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恐惧”是鲍什创作里最重要的主题,然而,它并非是那种使人瘫痪、无能的恐惧,而是可以让人有创造力的恐惧。

 

相对《春之祭》,我更喜欢《穆勒咖啡屋》。布景是一个和生活场景中完全一样的咖啡馆,空无客人,四处散放着老旧的桌椅。配着普赛尔的悲伤咏叹调,穿着睡袍的女主角开始跳舞,一个着皱巴巴的制服的男子不停搬开可能给她挡道的桌椅。他似乎扮演着保护女人的角色,但又避免和女人有任何接触。当女人的步调狂乱地加快时,男人也以同样的狂乱扔走桌椅,让她有空间舞动。而鲍什则以令人心碎的缓慢动作舞在舞台的最后一角。两个女人都闭着眼睛,像梦游般地舞过,鲍什的曼妙与男子的手忙脚乱形成对照,她瘦得充满了棱角的身体似乎溶化进了普赛尔的“When I am Laid in Earth”的乐曲中,把周围的人的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吸入了她的毛孔。

我在想,整个地方很像一个精神病院的餐厅。一小群病友时而暴戾、时而冷漠,女主角显然被某种无名的冲动所左右,一个看似有紧张性精神症的男子上场,两人百般努力让彼此的关系协调起来,但毫无收效。在他们展开绝望的拥抱之后,第三个男人,也许是位治疗师,冲上场试图系统地纠正他们的动作,将新模式强加在这两位舞者身上。结果,那个女人不停地从男人的怀里滑落,像口袋一样重重地倒地。在持续增强的速度之下,这个三人舞堪称神来之笔,把悲观逐渐转为哄笑。一个戴红色假发、穿高跟鞋的女人穿来穿去,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造访者,她骚动不安,满怀忧惧,又似乎不无嘲讽。最终,她也被其他人梦魇般的内心世界所感化了。

本剧的最重要的结构是不断的重复,这些重复有时会以加速度进行,如上面所说的那段三人舞,有时则又一成不变。随着重复动作的进行,这些动作所要表现的东西越来越被减损,直到出现某种滑稽的效果。这令我想起,鲍什在很早以前就一再不断地声称,她的许多舞作在那沉重的表面之下反而显得很滑稽。例如,男主角不停地把女主角撞上一堵玻璃墙,而后者也对前者施以同样的恩惠,两人的身体被反复不断地托起,摔出,动作如此暴力,致使被摔者不得不事先伸出四肢以减少撞墙的疼痛。幽默与痛苦在此不可思议地搅在一起。

看到这里,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出,鲍什想表现的是对爱与亲密感的寻觅,分离的痛苦,两性之间的难舍难分与紧张绝望。《穆勒咖啡屋》根本是在说:男人与女人彼此寻觅,但却无法真正相处——这里有“突变为粗暴与野蛮的温柔,夹杂着孤独、暴力和压制的爱情,狂野的性交却羞于找寻伴侣,害怕孤独、但更怕过于亲近和亲密的关系”(《皮娜·鲍什:为对抗恐惧而舞蹈》)。舞台上的人无一不是似乎还没有开始过生活就被生活过完了,当男主角和女主角急速冲去墙边,彼此往墙壁投去时,在舞台后端的鲍什则在一个旋转门里旋转,宛如一只仓鼠在转圈圈。

这是一部让没有心理准备的人在看完后会做噩梦的舞蹈,因为它直击人的下意识。德国舞蹈评论家曼纽尔·布拉戈准确地把鲍什的舞蹈哲学概括为“对灵魂的诠释与两性战争的描划”。像《穆勒咖啡屋》这样的作品严重依赖于观众为其赋予的意义,如果观众不把自己的体验与舞台上的表演相比较和相联系,那么就可以说这出舞蹈是没有完成的。对我而言,《穆勒咖啡屋》就是我观舞时所想到的一切,既不多点,也不少点。

 

作为德国工业城市Solingen的一家咖啡馆老板的小女儿,《穆勒咖啡屋》其实充满了鲍什对童年的回忆。“当咖啡馆老板家的孩子很无趣,经常很孤单,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我时常在十二点甚至一点都还没上床睡觉,或坐在咖啡馆里的桌子下面,……我父母从来没时间好好照顾我。”

鲍什在咖啡馆里看到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神秘、揪心、充满情欲的关系。“那是一家社区咖啡馆,不是什么高雅的地方,”鲍什说,“然而它却是生活的发生之所,男男女女们在那里相爱和搏斗。”生活本身被鲍什演绎成了舞蹈,它好玩有趣,充满感性的愉快,同时也暗藏惊恐的美感。

在《穆勒咖啡屋》中,爱与恨整个纠缠,控制与屈服被检阅。这是我们时代的故事吗?很可能是的。是哪个心理学家说过,悲观主义者对世界的看法或许更接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