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的精细



 

草莽的精细

——读《鲍鹏山新说<水浒>》

陈尚君

 

杭州日报09-6-24

我和鲍鹏山不熟,见过几次,印象还好。他在百家讲坛上讲《水浒》,看过两小段,注意细节分析,表达清晰,就是进度太慢,我没有听下去的耐心。但花了几个小时一口气读完他的《鲍鹏山新说<水浒>》,确感到了极大的兴奋和愉悦。

  《水浒》是家喻户晓的古典名著,凡是中国人似乎都给略知一二。我的治学领域是中古文学与文献,对《水浒》本身没有很专门的研究。但在小学二年级时就向语文老师借过线装的《水浒》读了,以后看过连环画,进大学后又翻过几次,去年在香港任教,因为开课的缘故仔细读了一些金批《水浒》。就我对《水浒》的这些接触,读鲍鹏山的书,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快感和心会。《水浒》是写草莽英雄的,写草莽人物的困顿落难、挣扎煎熬和奋起反抗。作为文学创作,作者对于江湖和官场的各个层次的行走规则有非常深切的体验。鲍鹏山通过文本分析,把这些人物的遭际命运更鲜明地演绎出来,还参用了一些心理分析和社会分析的内容,给古典名著增添了新的阅读趣味。

  现在看到的《新说》,还只是第一册,仅写了林冲、武松两个人物的命运,也就是原书中林十回和武十回的解读。这部分当然是全书中最精彩的段落。林冲出场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至少相当高层军官,武松则是阳谷县都头,鲍鹏山称为“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都是体制内的优秀分子,却都被一步步逼上梁山。《水浒》本来的叙述就很精彩,鲍鹏山特别注意将文本中对人物个性、人物心理的描写,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

  比方林冲,一般人容易看到他的武艺,他的英雄,他的完美。比方以往的京剧《野猪林》,后来的电视剧,大约都是这样写的。金圣叹则看到了他性格中乖戾少情的一面。他评述道:“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鲍鹏山将这段话作了充分的体会和发挥,把林冲的忍耐和绝情一一揭出。

  比如说,林冲知道有人调戏自己的老婆,迅速赶到岳庙,但发觉是高衙内,手伸出去马上缩了回来;高在陆谦家非礼林妻,林赶到而只敢在门口徘徊,让高离开再进入。临发配时休妻一段,林冲提出的理由是夫妻感情一直不错,但自己遭遇祸事,死生未保,不想因此耽搁夫人的前程,因此主动立纸休妻,话讲得很好听,似乎很为夫人着想。鲍鹏山则从“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几句中,参透林冲“是担心高衙内不放过他,所以交出自己的老婆”。

  鲍认为林在遇到事变的过程中,“先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后是担心自己的前程被毁,现在是担心自己的性命被害。”“他从来没有想着怎样报仇,却是在想着怎样撇清自己!”这些分析似乎很有损林冲英雄形象的完美,但确实是《水浒》原著中的包含之意。

  每个人的身份、性格和人际关系不同,在遭遇突发事情时会有不同的选择。林冲最初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是体制内的优秀官员,只要努力工作可以有美好的前程,因此他不断隐忍退让,希望避祸消灾。即便狮子林遭到暗算,即便沦落到草料场的凄凉,仍然没有改变他重回体制内的幻念。我想,鲍鹏山以上这些分析应该无损于林冲的丰满形象,恰好为他最终选择反抗做了最充分的铺垫。

  解读文学名著,作者应该有很好的人生感受和文学感觉,并能有精致优美的文字加以表述,才能算合格。在这一点上,鲍鹏山做得比我预期的更为优异。全书都用适合现在年轻人阅读的轻快文笔写出,厚重而不失风趣,流利而时见功底(只是以我的年龄和学力来读,似乎水分还太多了一些)。书中几处引元曲,都很贴切。写武松打虎,武松杀嫂,写飞云浦脱囚,写火烧草料场,都很得原著的精神,而行文也自有风神。

  当然,鲍书中细节还有一些出入。比如解释衙内是“保卫皇宫的禁卫官”,不完全准确,此语应该源起于唐中期以后的方镇军衙,皇宫称“衙”就太委屈了。而学术上有争议的重大问题,在通俗讲说中如何稳妥处理,也需要学者的智慧和敏悟。比如《水浒》的原本到底是71回、100回,还是120回,当然是学术问题,学者看法上也有很大的差别,但如果要讲《水浒》,就必须要对此作出回答。鲍鹏山大约倾向于将120回当作整体来看待,因此诧异于林冲与晁盖等聚义后,“成了一个没有性格的木头人,一个沉默的不声不响的战争工具”,最后染患风病瘫而死;武松则在战场上丢掉左臂,最终大彻大悟,八十而终。最后几十回,这两个极具个性的人物似乎都丢失了灵魂,徒具躯壳,就此点而言,虽然金圣叹的腰斩71回好像没有文本或学理上的依据,仍不失为天才评论家狡黠而明智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