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伊定律还是斯密定律？

一

莱昂内尔.罗宾斯在其《经济思想史：伦敦经济学院讲演录》中介绍古典时期的整体均衡观念时，提到萨伊和萨伊定律。可能与科尔培尔极端的重商主义政策对国民经济整体均衡的破坏留下严重的社会经济后果有关，法国经济学一贯比较注重对经济均衡的研究。从布阿吉尔贝尔对生产与消费均衡的强调到魁奈的《经济表》再到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理论，反映出法国经济学家以均衡观念构建经济秩序的执着追求，而萨伊定律是这一追求的一个重要环节。

在19世纪初与马尔萨斯及西斯蒙第关于资本主义是否存在生产过剩危机的论争中，萨伊提出了“供给自动创造需求”的论断。他认为，在市场自发作用之下，供给和需求可以自动实现平衡。 “生产给产品创造需求”[i]，“一种产品一经产出，从那时刻起就给价值与它相等的其他产品开辟了道路。”[ii]这一观念，被后世经济学家称为“萨伊定律”。萨伊定律——市场自发作用导致供求均衡的实现——是斯密以来主流经济学的核心观念。斯密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原理，马歇尔的均衡价格理论，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理论，实际上都在论证或者描述完全市场条件下经济自我良性循环的可能性问题。这一观念的起源，显然不在萨伊那里。萨伊只是斯密思想在欧洲大陆的普及者和宣传者，尽管萨伊在宣扬和评介斯密理论的过程中对经济学作出过不少独立的贡献，但就经济学的核心观念来说，萨伊仅仅是斯密的继承者。事实上，斯密的《国富论》对这一观念已经有过系统而深入的阐述，萨伊所作的仅仅是将其通俗化。

整个斯密经济学，应用广泛的历史和现实材料反复论证一只无形的手促进经济运行的自发作用。在斯密的观念中，只要实施自由放任政策，市场的自发作用总可以自动实现供给和需求之间，生产和消费之间的平衡；只要放任资本的自由流动，部门和区域之间的利润率和工资率也会趋于均衡，甚至国与国之间的发展水平也会趋于一致。在斯密那里，市场自发作用导致供求均衡只是一只无形之手实现经济均衡的一个表现形式。在马歇尔的均衡价格理论中，如果价格变动是灵活而自由的，那么，不管经济运行处于供给大于需求还是需求大于供给的任何一种不均衡状态，竞争引导下的价格调整都会使供求均衡自动实现。斯密在《国富论》第一篇第七章“论商品的自然价格与市场价格”中，非常详细且条理清楚地分析了供求不均衡条件下通过竞争及价格调整实现均衡的过程，这一分析与马歇尔的分析如出一辙，只不过马歇尔将自然价格转化为均衡价格并采用了几何图形而已。在分析了价格调整导致均衡实现之后，斯密进一步强调了供求均衡实现的可能性。“每种商品的上市量自然会使自己适合有效需求。因为，商品量不超过有效需求，对所有使用土地、劳动或资本而以商品供应市场者有利；商品量不少于有效需求对其他一切人有利。”[iii]在这里，斯密将均衡实现的可能建立在人们对自身利益的追求上，他将均衡的实现看成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为使一种商品上市每年所使用的全部劳动量，自然会依着这个方式使自己适合于有效需求；其目的当然在于始终把适当商品量提供市场，使供给足够适应需求，而不超过需求。”[iv]

二

显然，就其核心内容来说，萨伊只是斯密思想的转述者，将市场自发作用导致供求均衡实现的观念叫做“斯密定律”才名至实归。在罗宾斯看来，把市场机制自发作用导致供给与需求均衡的观念叫做“萨伊定律”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是那些没有认真研究斯密也没有仔细阅读萨伊的经济学家草率贴上一个错误的标签。——“萨伊市场定律是按照一种不阅读萨伊著作而使用这个定律的人提出的方式归结的。”[v]作为一个凯恩斯主义者，罗宾斯不相信萨伊定律。在凯恩斯主义者看来，市场自发作用的结果是有效需求不足，低于充分就业的均衡是经济运行的常态，总供给与总需求的均衡依赖市场自发作用并不总能实现。罗宾斯拥护凯恩斯的基本观念同时又对萨伊怀有某种同情，于是为萨伊被“强加”萨伊定律从从而被批判和嘲弄而叫屈。他有些愤愤不平地说：“给狗起一个坏名字，他就永远不能摆脱这个坏名字。”[vi]其实，萨伊被“强加”萨伊定律，不一定仅仅意味着罗宾斯所理解那种不幸。萨伊确实是思想史上一位很不幸的经济学家，姑且不论其生前因为强烈的正直的学术品格而遭受拿破仑的迫害，就是在其死后，经济思想史对其极端的冷淡与漠视与其对经济学的巨大贡献也极不对称。萨伊对经济学的贡献并不仅仅是将斯密的思想通俗化和形式化，他对经济学的发展也做出过重要的独创性贡献。比如，是萨伊将生产概念一般化从而拓展了经济学的研究空间；萨伊的生产三要素理论成为后来生产函数理论的重要来源；萨伊的“三位一体公式”实际上成为后来分配理论的基本框架……事实上，尽管经济思想史匪夷所思地忽视萨伊的贡献，但是如果剔除萨伊，微观经济学就剩不下多少东西了。

罗宾斯因为反对供给自动创造需求的观念，所以他为萨伊被“强加”萨伊定律而抱屈，不过，从经济学发展主流的角度看，这恰恰是萨伊的幸运。众所周知，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经济学产生以来的主流——的核心观念，其实就是市场的完善性。用斯密的话说，就是一只无形的手的自发作用可以保证社会经济的正常运转，可以自动解决其自身面临的一切问题。斯密之后经济学的一切发展，核心也是在证明市场自发作用的有效性。在这个意义上，将市场自发作用导致供求均衡“命名”萨伊定律，实际上是对萨伊的一种褒扬，而远远不是罗宾斯所理解的冤枉。不过，萨伊对供求自动均衡的分析可能失于草率，这才是他在思想史上遭受嘲弄的重要原因。萨伊是通过将商品交换简化为物物交换来论证供给自动创造需求的。按照萨伊的说法，商品交换形式上采取商品——货币——商品的形式，但是，一方面人们参与交换的目的在于商品而不是货币，另一方面，货币在交换过程中的作用是转瞬即逝的，由此，以货币为媒介的交换可以简化为舍弃了货币媒介的物物交换。在物物交换中，生产和消费，供给和需求不仅在数量上恒等，而且，买卖之间，供给和需求之间，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统一的。萨伊这一分析存在太多漏洞，比如，货币不仅执行交换手段的职能，也执行贮藏手段职能，于是卖和买之间可能脱节，供给不一定能转化为需求；另一方面，萨伊定律所要求的供给转化为需求，实际上要求的是储蓄无条件转化为投资，但这二者也不是无条件转化的。由此，萨伊由此遭受诟病，熊彼特甚至嘲弄其“浅薄”。

三

在思想史发展过程中，自由放任和国家干预一直是针锋相对的两股思潮。两种观念主导下的政策斗争贯穿着整个经济学发展的历程。自由放任导致经济均衡实现的观念，在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具有不同的命运。——它在自由主义经济学占上风的时代被弘扬和追捧，而在干预主义占上风的时代被批判和摒弃。

有意思的是，在自由主义经济学占上风的时代，被弘扬和追捧的自由放任导致经济均衡实现的观念被贴上的标签通常是斯密的“一只无形之手”，而在干预主义占上风的时代，被批判和摒弃的自由放任导致经济均衡实现的观念被贴上的标签通常是萨伊的“萨伊定律”。罗宾斯更多看到的是后者，所以他说， “所有各种人，大人物或是小人物，都通过解释为什么萨伊定律并不能总是维持的原因来提高自己的声望。”[vii]

“萨伊定律”还是“斯密定律”？这个并不重要的问题可能体现着经济理论研究的势利性。当然也可以这样理解——历史不过是供人使唤的婢女；或者如罗宾斯所说，经济思想史不是由其自身书写的，它服从于写作者的需要。

2009-8-2

附：本文刊载于《经济学消息报》2009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