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宗月大师谈开去
舒 乙
宗月大师何许人也?
宗月大师是个大和尚,北京的高僧。过去,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北京享有盛名,曾当过法海寺、柏林寺、鹫峰寺等名刹的住持,也代理过广济寺的寺务总管,圆寂于一九四一年,其葬礼轰动一时,不顾日本人的严酷统治,有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走上街头为他送行,为他烧香,其中许多人亲身受过他的救济和帮助。消息伟到大后方重庆,老舍先生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悼念他,题目叫《宗月大师》。老舍先生幼年贫寒,到了该上学的时候,是 刘寿绵先生(宗月大师出家前的名字)把他拉进了私塾,从此走上了读书识字的路。所以,他尊刘大叔为恩人。将他的心比作“佛心”。
一九九二年,我曾为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出过一个主意,主张编一本《京华奇人录》,专门描述北京现代史上涌现的一批奇才,他们都曾是风靡一时的人物,赫赫有名,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大为当代人所知了。倡议出笼后,有一批著名作家、学者积极响应,纷纷寄来了他们的稿件。书很快就由北京出版社正式出版了,上市后很受欢迎。我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序,还写了两篇文章,其一是和妈妈一起记述工笔画大师于非庵的,另一篇就是写宗月大师的。
我本来还想再继续编下去,又写了一篇记述卢松庵先生的。在写卢先生之前我专门到广济寺去调查,遇到了在那里工作的刘纯保先生。他曾是卢松庵先生的朋友和同事。刘先生说:他自己早年是甘肃来的孤儿,后来跟了宗月大师,成了他的徒弟,出了家,所以知道许多宗月大师的事迹,手里还有一张卢松庵先生保存下来,后来转赠给他的,宗月大师过六十大寿时照的像片。我详细做了笔录,后来写宗月大师的文章主要是根据刘纯保先生的口述,也公布了那张宗月大师的照片。这一切都成了我那次走访广济寺的意外收获。
宗月大师最大特点是知行一致,他在佛教理论上并不是一位有多么精深学问的法师,但他却是知道一点佛理就实践一点,了解一点佛法就真正做到一点的。言行一致是世上最难做到的,看着似乎容易,却几乎不可能真的做到;趟若真能做到言行一致,那就是一位圣人了。
宗月大师就是这样的圣人。
刘寿绵四十五岁出家之前本来是位富翁,是旗人贵族的后代,穿的是绫罗绸縀,吃的是珍馐美味,家中的房产如果排列起来可以占西直门大街半条街,但他生性善良,好做善事,是个大慈善家,经常为帮助穷人而变卖祖产,有“刘善人”的美称。出家之后,他变得更加自觉,财产很快都出了手,自己沦为穷人,但恰恰在此时,他成了一位真正舍己救人、完全利人的典范,别人做不到的,他却做得易如反掌,轻而易举,成了一位活的圣人。
他早晨由小卧佛寺,即鹫峰寺,出来,到广济寺去主事,身胖年迈,坐洋车去,看见拉车的车夫冬天只穿一件单裤,想必是家境寒苦。那天他自己恰好穿了一件徒弟们凑钱替他刚刚缝制的里外三新的棉裤,便叫车夫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裤子彼此换过来,车夫不肯,他很坚持,到晚上回自己的庙后,徒弟们问他:早上不是穿着新的棉裤出门的吗。他哈哈一笑,说看拉他的车夫冻得难受,脱给车夫了,身上这是车夫那条旧的,并叫徒弟们还把他自己那条旧的找出来。徒弟们目瞪口呆,大呼上当,白给他做了。
由无数这样生动感人的小事集合起来,便打造了一个无比高大的光辉形象,这就是宗月大师留给后人的精神遗产。
我觉得完全可以把宗月大师当作一面镜子,对今天有很大的省事和警世作用,而且绝对是佛教徒们的一个极好的榜样。
近年,我有不少机会到各地的佛庙中去参观。说不客气话,我对当前大多数佛庙中的整体氛围非常反感。直观上,我觉得硬件上去了,软件却下来了,到了倡导恢复宗月大师精神的时候了。
比起宗月大师的境界,今日的佛教徒,尤其是寺庙中出家的僧人们,应该冷静地思考一下,对比一下,从中得出自己的结论。
令我反感的是今日寺庙里普遍存在的商业行为:一味地诱导人们去烧香叩头,变相地强买强卖,想尽办法掏游客们的腰包,所做所为特别像街上的死揪滥緾的小贩。
我担心的是,这种现象相当普遍,普遍到了几乎麻木不仁的地步,似乎以为是正常的,见怪不怪了。
首先在宗教界内应该有清醒的认识,要反对这样做,不要因小失大,因为丢不起这个脸面,界内应该有强劲的声音,把低俗商业行为驱除出寺庙,把寺庙恢复成一片精神的净土。绝对要贯彻自愿的原则,叩头也好,烧香也好,捐善款也好,买供品也好,要完全自愿,不能有丝毫的劝说、诱导、暗示或强迫,更不要欺骗。这是第一原则。谁违反了这个原则就应该驱除谁,开除谁。
有了这个原则,我相信,寺庙立刻就会清静下来,神圣起来,一进门,第一眼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和外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现在,也有的寺庙驻进一些管理人员,打着宗教和寺庙的名义胡作非为,没有僧人,扮成似是而非的面貌,强拉硬拽,搞测字,搞抽签,搞预测,实际是败坏寺庙的名声。
这些,看似是一些表面现象,但却是最直观的,最和游客与香客发生密切接触的,应该引起高度的重视。实际上,依我看,是直接影响宗教和寺庙前程的大事。
宗教,包括佛教,本质上是一种信仰,一种学问,一种文化,一种人生态度,是精神层面上的修养,是直接涉及灵魂的道德规范和行为方式;把它搞成一种愚昧的迷信,搞成变相的“保险公司”,不仅被老公公老婆婆信奉为保佑他或她的神,还要影响年轻的一代,也把佛当成保佑他们的保险公司老板,那真是太可悲了,这样的佛教只能是大倒退,不仅不会发达起来,反而会坠落到消亡的边缘。
看看宗月大师,他通过宣读佛法,讲做人的道理,劝善,互爱,助人,爱国,由小事做起,而且由自己做起,口、心、足一致,一点也不迷信,而且劝人不要迷信。宗月大师是真正的佛教徒,他对宗教教义的理解是极为透彻的,这样的佛教是社会的稳定剂,是建设和谐社会的好帮手。
宗月大师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他修持很严,奉行“过午不食”,但他有广泛的爱好,尊重民间优秀文化传统,作诗写文,广交朋友,广结善缘,积极投入到社会生活中去,走出寺庙,办各种有益的社会活动和教育活动,关心人民的疾苦,由生到老到病到死,各个人生阶段和层面全有他的关注和帮助,而且是彻底的忘我无私,绝对利人,这种大爱能融化顽石般的恶习和弊病。
宗月大师式的宗教狂热是值得敬佩的,是产生伟大无比力量的源泉。
老舍先生在《宗月大师》一文的最后说:“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和意义。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苦行是与佛极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三十五年前,他拉我去入私塾那样!”
我也祈盼宗月大师的精神永在,永存,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