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开弓没有回头箭,戍期也误了,将尉也杀了,造反就要造到底。九百条精壮的汉子首先进攻驻地附近的大泽乡。按标准来说,秦汉时期,一乡大约有十个里,一个里有百户人家,但实际大多不会满员,所以大泽乡很快就被攻下。起义军裹挟大泽乡的青壮,继续向西南方向行进,进攻蕲县。蕲县的官吏再也想不到军队会造反,守备松懈,加上一个县也没有多少兵力,很快被起义军攻拔。
有了蕲县的青壮,义军就不止九百人了,陈胜命令符离(今安徽宿州东北)人葛婴率领部分士兵去进攻蕲县以东的县邑。陈胜则亲自率军沿浍河西进,浍河又称涣水,沿途的郡县当时以织锦闻名,应该属于相对富庶的地区。起义军轻松攻下铚(安徽宿州西南)、酂(今河南永城西)、柘(今河南柘城县西北)、谯(今安徽亳县)、苦(今河南鹿邑县),每下一县,就像滚雪球一般,把当地的青壮纳入军队,然后折而西南,一路蜂拥到陈县,这支军队如今再也不是那九百手握木棍锄头的农民武装了,而是有兵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步兵数万的大军,就算在战国时代,也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军事力量,何况士气远非一般军队能比。他们被暴秦压迫了十几年,早就怨气冲天,可以说,这是一群以怨气做为燃烧动力的暴力机器,虽然单纯从马力来说,和现在的蒸气动力、内燃机动力和核动力没法比,然而它也有自己的优点,那就是它有智力,有目的性,综合破坏力非同寻常。
陈胜的部将武臣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其中“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几句,正说明了当时秦朝境内的现状,在陈胜站起来之前,这个王朝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光鲜,好像精神抖擞,实际上只要捋起它的袖子,就会发现它已经全身溃烂,脓疮此起彼伏,病入膏肓。那个咸阳的皇帝和他身边的一伙人渣,已经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不会有人对这个王朝的毁灭有丝毫同情。
说起中国的历史,很多学者都痛心疾首,说中国人还没开化,不是当顺民,就是当暴民。这个看法基本是对的,但他们说得不够清楚,中国人并非长臂猿,喜好在顺民和暴民的枝条之间来回跳跃地玩耍,而是不得不然。因为他们在当顺民的时候,一直受着数不尽的侮辱和虐待,怨气逐渐萌生积累,量变引起质变,最终发展成暴民。可以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一个国家是专制的,那么在这个国家的街上走来走去的每个人,看上去虽然温顺循良,实际上肚子里已经充满怨气这种易燃性气体,只要一颗火星,就会产生巨大的能量。陈胜造反时,秦朝,至少函谷关以东的绝大部分百姓,怨气已经积累得差不多了,就等陈胜这个中国的普罗米修斯给他们带来了珍贵的火种。虽然作为首义者,陈胜最后不幸失败。但是后来的成功者刘邦并没有忘记他的功绩,如果中国人也像希腊人那样是一个浪漫的民族,能创造出成系统的神话系统,阳城籍的排长陈胜先生绝对会被尊为火神。
起义军要进攻的陈县,在今天的河南淮阳市,是当时罕见的大城,长途区号是高贵的三位数,地位相当于现在武汉、成都,是当时的一线城市。它曾经做过楚国的国都,当时称郢陈,城池之高大坚固可以想见。当时也是秦朝陈郡的郡治所在,郡守[1](省长兼省军区司令)、都尉(军区副司令)、县令(省会市长)都因公出差,不在城中,只能由郡丞也就是副省长履行抵抗的职责,但他远不是起义军的对手。起义军个个争先恐后,像蝗虫一样登上了城楼。副省长虽然也很卖力,居高临下,亲率守军和起义军在城可在起义军疯狂的进攻下大败,副省长一个不小心,脑袋就被起义军割走了,就算他是虎力大师,大喊“头来”,起义军也不可能把头还他。群龙无首,陈县守兵只好放下武器投降,他们无疑将成为起义军的新生力量。
也来不及喘口气,陈胜一进城,就召集当地的父老士绅开会,商量下一步怎么走。开会通知发出后,城中的头面人物都欢天喜地前来报到,这时邑中某高尚小区的两个保安也哈哈大笑,把身上的工作服像甩鼻涕那样一甩,一路小跑,跑到会场去毛遂自荐。
这两个保安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们为什么这么怨恨政府,痛快地参加革命呢?通过会场的岗哨,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姓名,下面我们可以听一段录音:
岗哨:你们两个,停下,要讨饭去外面讨。
保安:我们也去开会。
岗哨:哈哈哈,就你们?也配开会?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快滚。
保安:我们有急事见陈王,你知道我们是谁?
岗哨:是谁?难不成是我爹?我总不能有两个爹。
保安:这是我大哥张耳,我叫陈余。听说过罢?
岗哨:长耳?我看你他妈的没长眼。田(当时陈和田音近)鱼,你他妈的就是海龟,老子也不在乎。再不滚我真火了。
两个保安正要悻悻地退下,谁知旁边窜出一个儒生,喜笑颜开地说:“陈余,你也想参加革命,哎呀,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事情解决了,这个穿得比较光鲜的儒生名叫孔鲋,是孔子的后代,和秦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听说陈胜起义后,特意连夜打车,一路跟着起义军屁股追上来的。由于他出身高贵,加上早就在齐国的稷下大学获得过博士学位,还是博士生导师,名闻天下,陈胜对他很敬重,岗哨也认识他。经过孔鲋的引进,岗哨放了这两位保安进去。
和哨兵不同,陈胜早就听说过两个保安的大名,见了非常高兴,那么这两个保安到底是什么人呢,这里我们不得不中断一下紧张的军事历程,说说他们的出身和经历。
按照年岁大小,先说张耳。
(此下部分略,具体请参看本人的博文《富家为什么喜欢把女儿嫁给泼皮?》中的张耳、陈余部分。)
总之,这一大一小两个流氓一直在陈县潜伏,如果陈胜不来,他们这辈子只怕也就完了。但是上天可怜他们,给他们送来了伟大领袖陈胜。
会场设在陈县的城楼上,各工商士绅和豪杰对陈胜的到来表示万分的感谢,陈县的群众也迅速组织起来,在城中举行了盛大的游行活动,欢迎陈胜的驾临。陈胜站在城楼上,看见人群中百姓打出的“陈胜您好”大旗,感动得热泪盈眶,对工商士绅的代表说:“你们要我怎么做,尽管说。”
代表们异口同声道:“将军您亲自披甲执矛,伐无道,诛暴秦,功劳太大,应该当王。”
陈胜究竟是个没见过多大世面的乡巴佬,听了心中暗喜,但又觉得有些害羞,就假惺惺地问身边的张耳、陈余:“我,能行吗?”
张耳、陈余和陈胜不一样,他们之前的年华一直出入黑白两道,不管是打斗经验还是政治经验都远远高过陈胜,把陈胜拉到一边,齐齐劝道:“秦王无道,灭绝诸侯的国家社稷,疯狂掠夺残害百姓,将军不顾生命危险,首倡大义,起兵反秦,这是为天下除掉最最无耻凶残的混蛋。但是,如果现在刚刚攻下陈县就称王,只怕天下人会觉得您起义是为了谋一己的私利。希望将军暂且不要称王,急急引兵西向,派人拥立六国诸侯的后代,给自己寻找帮手,这样秦国的敌人就增多了。敌人越多,秦国的兵力就越分散,打仗就容易得多。等到将军攻下咸阳,屠灭秦国,再东向号令诸侯,诸侯谁不感谢将军的恩德?谁不会诚心诚意听将军的调遣?到时将军不但可以称王,甚至可以称帝,何必现在急着称王,惹大家说闲话呢?”
张耳、陈余似乎有些道理,一千多年后,李善长给朱元璋的建议“广积粮,缓称王”和这一样。迫不及待称王,可能的确会惹来众人的眼馋和攻击,没有太大的实质作用,但在陈胜那个时代,称王是好是坏,学者还有争论,对此我们不加评价。总之陈胜没有听从,他说:“我日暮途远,苦了一辈子,等不及了,先称王,过把瘾再说。”于是自立为楚王,建国号为“张楚”。
“张楚”就是“张大楚国”的意思,陈胜、吴广都是当年的楚国人,想兴复故国也情有可原。应该说,“张楚”是个很奇怪的国号,因为中国自古的国号都是一个字的。但为了让老百姓懂,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根据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五星占》和干支表,从这年开始,陈胜就算恢复了楚国,他们再也不用秦二世的年号,而是称张楚元年,说明当时人已经剥夺了秦王朝这个黑暗政府的合法性,新政府虽然年轻,力量薄弱,然而有着充分的正义诉求和道德感召力,一时间,各地的百姓纷纷起来,杀掉他们的长官,秦朝关东的郡县烽火四起,脓疮一个个暴露出来,呈现出急性发作的态势,秦王朝需要多少药物才能把病情控制住?它能不能经过抢救脱离生命危险?上过初中历史的人都知道。但是秦朝派出主治大夫是谁,知道的人可能不多。我仿佛看见他们从遥远的秦朝走来,推开两扇喷着“手术室”三个红字的玻璃门,摘下口罩,低沉着声音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可是没人响应他们,他们发现这些沉痛的话完全是自娱自乐,因为秦朝早已众叛亲离,手术室外空荡荡的,一个探望的人也没有,无人在乎他们的手术是否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