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湘如散文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转发)


刘湘如散文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

中国文学界最具权威性质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是每个中国作家和作品的最大向往,它收入五四以来最具有代表性的优秀作家和优秀作品,全套三十本,厚重庄严,由国家组织有关部门及其国内最权威专家、学者,经过认真细致的筛选和编选,最后经认真审查而集成。该大系近日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散文卷》分上下册,收入鲁迅,巴金,茅盾,郭沫若,老舍,叶圣陶,朱自清,冰心,梁实秋,周作人,秦牧等等中国文坛泰斗和散文大家的作品,也收入建国后各个历史时期涌现的当代优秀作家的优秀散文作品。作家刘湘如先生创作发表于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散文名篇《彗星》,被收入其中。该作原发表于《安徽文学》,随即被《散文选刊》等多家刊物转载_____

 

 

 附原文:

彗  星

 

老人。忧伤的故事……

 

一个人,瘦弱,苍老,驼背,凄凄惶惶的样儿,老给我讲“扫帚星”的故事。他是我儿时的邻居,夏夜月朗星稀,蛙鼓伴奏,每讲之后,他便仰脸望那夜空,带着辽远空寂的想象,念叨几句旧词:“天呀天呀,‘扫帚’出啦!东躲西逃,凶多吉少。”他念得认真,不敢旁骛,倒使人觉得这几句词是他从经书上得来的。

久而久之,那故事中的“扫帚星”,便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幻作一层可怖的影象。我时常担忧:设使有一日我真地碰见“扫帚星”呢?

后来,上学了,我才知道词汇中尚有“迷信”一词。那么,那老人讲的故事,是否属于此列呢?倒是我的启蒙老师的话值得深思。他给我上的第一课是:“人、手、足、刀、尺”。他为这几个字串意时说:“人,有了一双手,两只足,能创造,会行走,还怕什么呢?刀,可以披荆斩棘,开辟道路;尺,用它丈量人世间的一切……”

哦,真的如此,一个人存在于世,还有什么可惧怕的么?

我不禁为之释然了。

 

老师。渺茫的幻求……

 

到了自己也“为人师表”时,视野自然更为开阔。

我在F中学的同事蔡老夫子,教书之余,很喜欢和我这初出茅庐的人一起闲谈。在早已时兴喊“老师”的时代,偌大的一个中学被喊作“老夫子”的,不过就他一个人。“老夫子者,老而迂阔也。”但我确认为他是教师中最渊溥的一个。他在年轻时去过西欧,当过美国专家的翻译,所以每当他独自临窗,啜茗赏景之时,我便认为那是他对岁月的深远的眺望。

夏夜有难得的妙趣。溶溶月光,洗去了白日的炙热和喧闹,世界变得清柔纯静起来。老夫子便引出两条长登,泡上一壶清茶,等到“双边会谈”一开始,月亮有时会特别好,腼腆而带点红晕,我们的思路也便随之跃跃的了。“‘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这是谁的诗句?《春江花月夜》,张若虚的……”他这样自问自答。只是在讲到《旧约全书》中的“约伯记”,我才不能不佩服他的记忆。“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周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老约伯问上帝的话,他背得一字不漏。我忽而想起他曾是基督的信徒,这秘密只我一人知道。于是终于壮着胆子问:“能讲点你在西欧的旅闻么?”

他先是一怔,犹疑良久。然后抬头念出两句诗来:“仰首望长天,疑为昔照月……”仿佛他的魂魄已去旧地重游了。

不知为什么,我由他的神态突然想起了儿时的邻居驼背爷,随之就摭谈起“扫帚星”来,他的话翅即刻飞远。我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他那“旅闻”在“扫帚星”这一点上,也还有个缤纷的世界呢!

“扫帚星”学名彗星,英国人埃德蒙·哈雷最先发现,命为哈雷彗星,这些知识我是知道的。我所惊羡的是他了解西欧人对于彗星的种种民间的传说。他说:欧洲人觉得彗星是上天奇特的征象,人类幸福和吉祥的预兆,如果谁最先发现哈雷彗星,那幸福很快就会在他身上降临。所以,当彗星突然出现的一霎,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地爬到屋顶上去,抢先去领受那短暂的“神光”……

这类传说,与我儿时的担忧正好相反。我始感到世界上对一物一事的认识,并非都是一律。于是,我年轻的心灵中,对于彗星产生了种种奇异莫测的幻想。这幻想渐渐化成一种痴念,扯牵我的思绪。我总是时时想见到彗星,哪怕是一秒钟也好!

日复一日,我一直没能够见到一次彗星。我想,这七十六年才能循环出现一次的珍稀天象,我怕是没有眼福欣赏到了。

 

村妇。悲悯的叹喟……

 

那一年,某月某日,某个夜晚,记不清了。我们一向冷静的村居,突然间骚动起来。急促橐橐的声响,是遁逃的脚步声。继而门窗皆闭,世界恍若跌进幽远的深谷,化成黑黝黝的城池……

哦!天上出现彗星——那长长的“扫帚”!

人类的不速之客,就这样突然降临了。这是对乡邻们的很大的威慑。而对于我,一个天真的青年人,却具有很大诱惑力。我冲出门,站在一个高坡上,向西天翘望,落日沉去,在弧形的天幕的底端,半是黛色半是墨蓝的天光映照下,我看见了彗星,我周身的血液奔突了!天空里诸星变得苍白,黯淡,月华不知去向。天宇不再是僵死的。我仿佛发现了宇宙的立体感,从天上的云丝,到地面的山、树、朦胧的建筑物,都似乎联成一片,浮升在夜的静湖中……

我见到彗星了,真的!它既非瞬息即逝的神光,更没有让人感到害怕。驼背爷的故事,蔡老夫子的趣闻,孰真?孰伪?不得而知。倒是这两根茧丝,慢慢地缠绕起来,使我很想验证一下:彗星的出现,到底与人类的命运有没有联系?

村人们的信念却是坚定不移的。仿佛灾难真会在他们身上降临,许多人如白日溜野的小兔,惶惑不安起来。终于,出现一桩极小的事,好像与那次彗星出现颇有些关联——

说来也巧,出彗星时,正是驼背爷娶媳妇过门的日子。有说是新媳妇犯了“彗(晦)气”了,大事不好。巧的是这年初秋,这家人火灾,烧了三间草屋,驼背爷大为怏怏,看媳妇愈不顺眼,儿子也对她冷漠,直至要赶她回娘家去。这些事儿传开去,人们再见那村妇,便象躲灾蜮似的,远离着,渐渐便在一旁斥之为“扫帚星”了。她显得孤独,象触犯了天规的罪人。

众毁是比利刃更可怕的宰割。我细打量那村妇,眉目清淳,本来一定很标致,然眼下却枯瘦不堪,一双眼深陷下去,迷惘而失神。她总是愣愣地看着地下,象在寻找什么。我不免同情起她来。次年初春,她拿着锄下地归来,在村头溪边碰见我,忽然低下头,凄凉了许久,支支吾吾地问我:“你是读书人,你说……扫帚星,那是真的么?”

我不禁愕然,半天说不出话来。生活似行云流水,对别人一切依旧,而那偶然一现的彗星,却给她的心灵镌下了深深的凹痕,多么可怜而又可悲的灾难啊!我想了想,便坦然地对她说:“那是没有的事!”

她的眼睛倏然一亮,仿佛远天的阴霾里露出点微光。溪边,我看见僻静的旮旯里已经萌动了绿意,淡淡哀愁中,有了一丝丝的希望……

 

哦,人的命运!墙隅的蜘蛛!被自制的网网得紧紧……

 

平心而论,我对于彗星会给人带来灾祸的说法,是不相信的。倒是蔡老夫子的那番宏论,曾一度使我想入非非。后来,我离开F中学到外地工作,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几年。这期间,我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岁月,人的认识、思维、命运,都有很大的变化。我对于彗星的那种天真的热忱,也随世态之变化而疏隔得远了,只是对蔡老夫子不能忘记。人的一切感情中,弥笃的友谊最值得珍重。我时而想见:在那院中,黉门篱下,他仍在独自漫步,品茗赏景么?或者对一个新来“知音”,吟哦杜甫的名句:“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么?

某一年,某日旅次,我巧遇过去的教友D君,第一句话便问蔡老夫子。不料他突然语塞。经一再追问,他才道出“蔡老夫子”据说已沉冤狱中了。原来,当年老夫子给我讲的那个关于彗星的趣闻,曾由我转述给D君,D君又传出给一班教友。后来出彗星的那夜,人们发现他一个人偷偷站在长凳上眺望。哦,果然斯人!迂腐迂腐!开始只不过是嘲笑嘲笑,可是到了“内乱”之年,就是大事一桩了:“封建迷信”,“崇洋媚外”,“寻求失去的天堂”……老帐新帐一起算,一时成了F中学的“彗星奇案”!批来查去,终于定成“双料”,依法“制裁”了……

D君诉述过这段历史,我们相对黯然。啊,罪过,罪过!原来使老夫子含冤下狱的罪人中,竟然有你!有我!许久许久,我才发现我们两人都淌出了自愧的酸泪。

此后,我常常抱头苦思。我恍若走过历史的荒漠,寻拾逝去的一切。风呼雨啸,独自凭窗,又念及蔡老夫子惨淡的生涯;仰望苍穹,光风霁月,驼背爷和村妇的幽影便冉冉袭来……哦,善良的人们,你们生命的琴弦,本是由自己弹动的呀,为什么老出现辛酸悲伤的曲调呢?

这时,我自然又会想到彗星了。哦,彗星!难道一切都因你而起么?或因对你的惧怕?或因对你的企求?或因对你的歪曲?或者,一切都不是,你原是你,你就是你,你本就什么也不预兆,什么也不干预,只是人们对你寄予得太多了,因此才招致自己的不幸吗?

 

假如人的眼神,永如秋水般明净……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时过境迁,那伴随彗星而来的幕幕往事,早成为记忆之陈迹了。一日,有家乡人来访,谈及驼背爷还健在,公媳和睦,还抱了孙子,盖了瓦房,一家人生活得舒舒适适。我们也讲到当年由彗星引起的风波,两人都笑了起来。这又使我想起蔡老夫子的事。原来说沉冤那是误传,不仅活着,且早已平反出狱,得到了损失赔偿,连加了几级工资,而且还提拔为副校长了,看样子也是时来运转了呢!

看来,你说彗星报忧也罢(因为人们确有过遭遇),报喜也罢(因为人们也获得幸福),我说,全无根据。大抵人们的迷信,都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一旦自己掌握了命运,便如启蒙老师讲的“人、手、足”的串意那样,既不持惶恐,又不抱幻想了。

想想我们中国人,本有许多值得自豪的智慧之光,有些,却让偏见的积习遮蔽了,譬如同是星体,对于月亮、北斗、紫微、牛郎、织女等等,古来不乏美好的吟颂。“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或风流俊丽,或恬淡清逸,都是褒誉;而对于偶尔一现的彗星,便贬为“扫帚”,视之为异端怪象,未免太轻率些了。清人袁枚诗曰:“双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但愿人们的双眼,都被生活和历史的秋水洗刷明净,这样,我们的民族恐怕就会更加聪明了……

作为科学知识,现在连不少农村人都知道:彗星是天体的一类,太阳系中的一个成员,我们存身的地球的远方“朋友”,我们不必对它少见多怪。若自上次出现的时间顺周期推算,若干年内它肯定不会再现。将来再现,就不会如梅特林堡《梦幻剧》描绘的那样:“痛苦的多,欢娱的少,带着忧郁的基调……”了。

然而,你会相信么?我真的又见到一次“彗星”,还在乡村,还在过去那块地方。

那是今年春节,我回到久别的村居度假。

独自走到童年的小方地上,寻觅远去的岁月,忽然有人呼了声:“彗星!”我惊奇得昂首观望:在深远幽谧的夜天之上,果真出现了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象无数透明的玉屑镶成的“帚”,微微摇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惊疑不定,听见孩童们的一片欢叫:“七彩三虹”、“金穗扬花”、“飞燕迎春”……我才如梦方醒:原来是孩子们点放的节日焰火呢!一丛丛飞舞的花瓣,一串串高挑的银链,一条条欢跃的游龙,把夜的天空装扮得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

哦,多美的“彗星”!多美的生活哟!古老的传统认识改变了,彗星终于从人们的生活中,获得了自己美好的涵义。我这时才真切地感到:那高挂在夜天中的“彗星”,分明是春天的趾足,希望的羽翼,饱含着忧伤和欢乐的理想的倩影呀……

就为这,我想,那蒙受过几千年不白之冤的中国式的彗星,应该有一个完全区别于“扫帚星”的响亮得多、动听得多、雅致得多的名字了,那该是什么呢?……

 

 

 

原载《安徽文学》1983年第8期

《散文选刊》1983年11期

              原入选《安徽文学五十年·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