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山西大学生举报色情网站并获奖的消息，有好几天了。我一直沉默着。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实在被一种情绪给控制了，说不出。想想，再过几年，我的女儿也将走进大学，也将成为一名中国大学里的大学生，我就有一种深深的担忧，和悲伤。前几天，在跟一位移居国外的朋友交流中，朋友提议我可以在女儿读高中的时候，就送到国外。我回复中说我当然有这样的想法，但一切要考虑女儿自己的选择，还有经济的承受能力。

　　这是我真心的话。因为我对中国的大学教育，真的失望至极。这些年发生在中国大学里的大事小情，尤其像北大这个中国大学的精神核心一再爆出的闹剧，已经彻底让我丧失了对中国大学的信任。而今天，这个事情的发生，又是一个证明。

　　沉默了几天后，直到今天，看到报道披露这位大学生的心声：“该大学生表示，写这封信，只是想唤起社会的关注”。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丝毫不怀疑这个大学生的行为是怀了很明确的社会责任感。今天的事实说明，的确是。而正是这个大学生所怀着的这种很令他自豪也很令相关部门认可并追捧的“社会责任感”，推动我开始来写几个字，说几句自己认为必须要说的话了。话可能不“正确”，可能很偏颇，但是不得不说。

　　我不想责怪这个大学生。他出生成长的这个环境，他从读幼儿园起开始接受的教育，无不在促使他建立起这样的社会责任感，无不在给他这样一双观察社会的眼睛，无不在培养他这样的一种价值观人生观。他从内心里，在为自己能具备起“社会责任感”而自豪。而这次的互联网低俗之风的治理和整顿，只不过给他提供了一个平台，一次表现自己的机会。没有这个平台和机会，还会有其他的平台和机会，让他来展示自己的责任感，荣誉感。我甚至十分相信：他起初可能根本没想过会因为这个行为而得到相关部门的万元奖励。而这，正是最可怕之处。

　　中国的教育，从幼儿时期，就太注重宏大叙事，注重人在这些宏大叙事中的立场和选择。这几天看读初中二年级的女儿的政治课程提纲，看到的题目是诸如此类：“黄、赌、毒、邪教各有什么危害”、“青少年应怎样培养坚强的意志品质”、“不良行为和严重不良行为与违法犯罪的关系”、“惩治犯罪分子有什么重大意义”……这是我随意在女儿的政治课程提纲中摘取的内容。看着这些题目，再看着女儿每天利用写完作业后大量的自由时间来痛苦地背诵这些内容，真是有些愤怒，真是想夺过女儿手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提纲撕个粉碎！——我多么希望，女儿可以像以往一样，在这些时间哼着她喜欢的歌曲，拿着剪刀和针线胶水之类，做她喜欢做的小玩艺儿，然后被我戏称为“小裁缝”时父女一起哈哈大笑。可是不能啊，女儿要考试，女儿要考出个Ａ级以上，才能保证进入重点高中。这个问题连小小的女儿都能明白，都能克制，我又能怎样？女儿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起过，他们政治老师也特别讨厌“政治”，还说这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还说编写政治教材的人都是蠢猪……小小的孩子，还有他们为生存计而不得不面对这些的老师，都只能这样无奈地来应付啊。

　　我知道这个大学生曾经和我女儿一样，背诵过这些东西。我不知道的是，这个大学生在背诵这些内容时，是不是有过和我女儿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想法，一样能明白这样做的“不得不”。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背诵的结果就是这些内容真的进入到了这个大学生的内心里去了，成为了指导他生命过程中价值取舍的某种标准，成为了他行为的度量器。不能不说这是中国式教育的成功，但也是中国式教育最大的悲哀。因为很多人，即使成年后，即使老年了，也深陷在这样的教育结果里，而从不能清醒地看一眼这个世界，这个人间。人，成了被输入了某种程序的机器。

　　这个大学生的行为，我并不感到意外。就像几年前的那个面对记者的镜头说出了“很黄很暴力”的单纯而无辜的女孩儿。当民间很多的批评指向那个女孩的时候，我心里只有悲凉，只有同情，只有愤怒——这些情感，都不指向这个女孩。因为我不能保证，下一个站在电视镜头前或在其他场合里说出这样“雷人”语言的，不会是我自己的女儿。

　　作为一个成年人，作为一个父亲，我只能希望我的女儿，尽量在自己的成长过程里忽略类似这样的宏大叙事，这样“波澜壮阔”的情感。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具备必须的社会责任感，希望她能以自己的学识和做人的基本原则，来为这个人类的社会尽她应尽的那份责任。这样的责任是什么呢？我一时还说不好。但我也有我的想法，就是当孩子的心智和阅历还不够来承担宏大叙事的时候，当孩子不能像五四时期的那些青年学生们一样，具备了良好的知识修养而有能力关注更大的社会问题时，宁肯希望孩子把自己的情感和目光放到最普通的人生里来，注视身边哪怕最微小的人和事，就像当她是个四岁孩子的时候，怀着她人之初最平常最干净最真挚的同情与爱，把一元硬币放进城市街头那个脏兮兮的求乞老人的破茶缸里去。不是我不希望女儿宏大，而只是，我希望当有一天女儿的目光投向那些宏大时，能发自一个人最洁净最诚恳的心地，能从人类生存最基本的需求开始，能有驾驭自己的足够的学识和理性，而不是被这些从幼年时期的教科书里强行灌输进的“宏大理论”所控制。尤其，不要被某些时代里某些集团的需要牵引着，成为人家的傀儡，走向一个没有个性没有灵魂和生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