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都市文学”的发言
我对“都市文学”没有专门研究,简单地谈谈,请大家多批评。我觉得,我们现在的都市是在西方城市模式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而现在“都市文学”的内容,似乎也集中于情感或欲望故事,集中于消费、时尚、酒吧、商场、名牌等,还有官场、商场或职场小说等,我觉得这样的都市或“都市文学”,是对丰富复杂的城市生活的一种狭隘化,在此之外,应该还有另外的方向与可能性,这是我们应该去发掘与探索的,我想谈谈这些另外的可能性,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传统性、社会主义现代性、地方性,我觉得从这些方面,可以丰富我们对都市和都市文学的理解,也可以反思西方式的城市发展模式。
首先是传统性。我们应该知道,现在都市的生存状态,在中国不是自古就有的,而是按照西方的模式发展起来的,在与西方“冲撞”之前,在晚清以前,中国也有城市,但与我们现在理解的城市形态大不相同,那时的城市是农耕文明的集中表现。比如那时的城市不像现在,是一个“陌生人社会”,他们虽然住在城市里,但都住在四合院、胡同或大院里,也是一个“熟人社会”,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时的生活节奏,也不像现代都市这么快,充满了偶然性与流动性,而是按照四季的循环,过着慢悠悠的日子;那时的城市建筑,也体现了传统中国的宇宙观、世界观与伦理观,比如天坛、地坛,比如故宫,比如佛寺与道观,等等。总之,在西方入侵之前,传统中国有一套自己的城市生活方式,而我们现在的都市生活并不是“自然”的,而是历史地形成的。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自足的城市生活被打乱了,开始逐渐按照西方的模式来构筑自己的城市,这主要表现在城市空间的变化上。而这个变化,我们又可以分为两个层面来讨论,一个是中国境内城市之间关系的变化,即有的城市的地位变得重要了,有的城市则逐渐衰落了。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是山东聊城人,我们聊城靠着京杭大运河,在明清时期是全国十几个大城市之一,当时叫东昌府,是一个交通枢纽,是很繁荣昌盛的,大家在《水浒传》、《金瓶梅》或其他明清小说中可以看到当时的盛况。但是近代以来,随着京杭大运河的废弃(漕运改为海运),这个城市就逐渐衰落了,现在是山东最落后的地区之一,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聊城,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是一提起青岛,大家都知道,其实青岛在近代以前不过是一个小渔村,正是西方的冲击使得城市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不只在我们山东,在全国范围内都是如此,哈尔滨、上海、香港等很多城市,在近代以前都是小村落或小县城,很荒凉偏僻,正是中外之间的战争、贸易与“交通”,使得它们的战略位置变得重要起来,这可以说是传统中国面对西方的冲击,在内部所做的调整与因应,而形成的一种格局,这是一种城市空间的变化。
另一种变化,是城市内部空间的变化。原先具有现实或象征意义的建筑,逐渐被边缘化,或者废弃,而具有新的功能的建筑或空间,则发展起来,在城市生活中越来越占据主导性的地位,比如故宫、太庙、国子监等建筑,便不再具有实用功能,而只成为了一个景点,占据城市生活核心位置的,则是广场、商场、超市、shopping mall,等等。
梳理这样一种历史的变化,我是想说明,我们现在的城市生活并不就是“自然”的,也不一定就是“合理”的,而传统中国的城市形态,在某些方面可以给我们以启发。比如现在我们的城市大多是“陌生人社会”,在一起住对门住了很多年,都不认识,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这样一种冷漠的人际关系,并不一定就比胡同里的热闹氛围好。另一方面,中国城市处于一种历史的变化中,也仍有很多传统性的因素,在老舍的《四世同堂》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小羊圈胡同中市民之间的相互扶助,在王朔的一些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大院里人与人的密切关系。在现实中,也有这些因素存在,比如在一个单位中,我们有时会说单位就像一个“大家庭”,这种“大家庭”的氛围与感觉,也是一种传统性的因素,一种类似于家族意识的集体意识。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种“大家庭”不好,是一种封建意识的残留,如果我们剔除了其中的“一言堂”与尊卑或等级关系,而保留其中相互温暖、关切的因素,我觉得是比冷漠的态度要好,而这也可以说是对西方城市或现代化模式的一种反思。
其次,是社会主义现代性。我觉得我们现在“都市文学”的一个误区,就是集中于风花雪月的情感故事,强调“新感觉派”、张爱玲的传统,强调城市的现代感、节奏感等,而忽略了城市中更为丰富而真切的历史。这可以说是夏志清、李欧梵、王德威等海外汉学家所造成的误区,他们只看到了“上海摩登”的一面,只看到了现代性中“颓废”的一面,我们的一些作家与学者也跟着说、跟着写。其实,真实的历史与文学史并非如此,上海那么多惨痛的历史都被淹没了,五卅惨案,上海三次工人武装起义,也不见有人关注,在文学上,鲁迅的身影模糊了,左联五烈士被枪杀在上海龙华的监狱里,也不再有人提起了。我前一段时间读了法国作家马尔罗的《人的境遇》,这本小说写的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后,共产党人试图刺杀蒋介石的故事,小说篇幅不长,但写得很丰富、复杂,很“国际化”,也很有历史感与现代感,对人物心理也挖掘得颇为深刻细腻,但在中国作家之中,却看不到有人从这样的角度去观察历史。
社会主义现代性并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现实的、具体的,是从被压迫者的角度去观察历史,书写他们的故事,表达他们的声音。当年很多作家冒着生命危险开创的“左翼文学”传统,而今却被大多数人忽略了,这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不公平。当然这与社会主义的挫折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我们应该知道,城市的历史不只是风花雪月的历史,城市中也不是只有有钱、有权、有势、有闲的人,更大多数的则是工人与市民,我们的文学应该关注他们的处境,而不应弃之不顾。在狄更斯、巴尔扎克等关于伦敦、巴黎的小说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们同情与关切的对象,仍是城市中的贫民或底层。对于社会主义现代性试图探讨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的现代化模式,我们应该有历史的同情,对于其经验教训,我们应该认真地加以总结。比如50年代初的“工厂题材”作品,如周而复《上海的早晨》、艾芜的《百炼成钢》、草明的《原动力》等,再如60年代的《霓虹灯下的哨兵》、《千万不要忘记》,80年代的《乔厂长上任记》、《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以及最近的“底层文学”等,都在探讨社会主义能否发展出一套新的不同于资本主义的价值观、伦理观与审美观,即不靠金钱或物质刺激,能否使现代社会运行,能否形成新的审美时尚,能否形成具有吸引力的新文化与新价值,这个问题是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深刻反思,很值得认真对待,。
再次,我觉得应该强调城市的地方性。因为我们现在基本上处于一个全球化的网络之中,我们的大城市北京、上海、广州跟纽约、伦敦、巴黎这些城市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小。但另一方面,我们的大城市跟中小城市之间的差异很大,比如北京与省会城市、地级市、县级市差别就很大,而城市本身跟农村有很大的差异,呈一种阶梯性的状态,而每一梯级似乎都是不可逾越的,不只是政治经济上层面,在整个文化、审美层面也是这样。
另一个问题就是“同质化”,就是全国的大城市都一样,全国的中等城市、小城市也都差不多,逐渐失去了自己的特色。比如我们想像一下以前的城市,传统中国的各个城市都有自己的个性,南京,扬州、苏州等城市各不相同,这些“江南”城市又跟西北的兰州,或者西南的成都不一样,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特色。在推动城市发展的同时,如何将其地方性融汇进来发展出特色,是一个重要问题。对于文学来说,怎么能把这些特点写出来,在时代性中融入“地方性”——包括民间文化、地方文化等,我觉得是一个作家需要去做的。
我说的主要是这三点,一个是传统性,一个是社会主义的现代性,一个地方性,这是反思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三个方向。我觉得现在重提“都市文学”是很重要的,因为我们的时代面临着两个巨大的变化:一个是中国逐渐在世界上崛起的过程;在中国的内部,其实也是一个“乡土中国”变成“城市中国”的过程。在这两个不断交织的过程中,我们的都市文学的丰富性与可能性,我觉得可能超过于当前的欧美国家,也超过于以前的中国都市经验,我们有可能会写出更加丰富、独特的“都市文学”,这也是对世界文学的一大贡献。我就说这么多。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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