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袁劲梅小说《老康的哲学》的对话
李云雷:最近,海外华人作家写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对国内文学界有着不小的冲击,比如于晓丹的《1980的情人》、张翎的《金山》、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和《小姨多鹤》等,都可以说是近年来的佳作,袁劲梅的小说,也可以说是这一潮流的一部分。这些海外华人作家的作品,在题材、风格、经验、情感与思想意识等方面,都与国内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与理解中国经验的新视野,值得深入分析。同时,这些作品也与1980年代以来的“留学生文学”有着显著的区别,主要是对西方国家(主要是美国)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不再持一种理想化的态度,不再无条件地认同与追求,而更注重中国经验、中国文化或中国人的“身份”。这一变化,可以说与中国的“崛起”,与中国在世界格局中位置的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可见中国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政治与文化上也更加自信了。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一变化又是有限度的,而这主要在于中国尚未完全“崛起”,同时1980年代以来形成的思想框架,仍处于支配性的位置,在意识或潜意识层面影响着人们的判断。
在这些作家中,袁劲梅的小说又有其独特性,那就是她始终将中西文化冲突作为小说处理的主要题材,无论是《罗坎村》还是《老康的哲学》,其间都纠缠着中西文化的冲突以及中国内部不同时代、不同人群在价值观念上的冲突,所以我们可以在文本内外,探讨一下她的作品尤其是《老康的哲学》所蕴含的思想与美学价值。
刘复生:袁劲梅贡献给当代小说的一个特殊人物形象类型,就是老康(以及《罗坎村》中的老邵等人)所代表的中国移民,他们共同的悲剧与尴尬之处在于,带着深刻的中国观念,固执地要在美国这片异域文化中移植中国生活方式。这种尝试导致了可笑与可悲的结果,小说的戏剧性也由此产生,其实小说之所以有阅读快感,就来自这种错位与误植。
事实上,小说所指的中国是有具体时代背景的,那就是老康出国前成长与生活的年代,文革及改革开放初期。老康这一类人代表着革命中国的记忆,但是,小说一方面赋予了老康的中国记忆以具体的时代背景,一方面又把老康的生存哲学加以虚化,甚至偷换为中国人的超历史的本质,这就有点问题了。
小说对这种中国文化,思维习惯的一个概括就是“等级制”,老康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最梦想在美国建立的也是这一点。“文革”时期船上的底层生存处境似乎也说明了革命中国的等级化,这当然不错,因为建国以后新的等级制又在出现并产生了很多社会问题,不过应同时指出的是,革命中国内部一直也存在对这种等级制的自觉纠正力量,并一直试图对它加以克服。至少在观念上或意识形态上这种不合理的状况从来没有被合理化过,这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主流意识形态整天在告诉我们这是合理的。有反讽意味的是,恰恰是“文革”给了老康这样的下层人出人头地的机会,让他出国成了“人上人”。
所以,对当时中国的等级制的批判不能代表对中国的批判,对某种中国本质的批判,而应是对这个历史困境下的特殊中国社会体制的缺陷,以及这种缺陷在当代的延续性的批判。在这一点上,小说以小船上的生存来隐喻、象征中国人的生存,是有问题的。当然,小说有它片面的深刻之处。
何吉贤:在经过后结构理论的洗礼,“后殖民”理论对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门类造成极大冲击的今天,小说作者还是以“中西文化比较”为基本动力来进行叙述,其努力的勇气是值得赞佩的。“后殖民”理论的一个基本观点是要穿透所谓“民族性”、“东方性”背后的权力关系,将这种“话语”放在历史的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中去考察。对于这点,小说的作者应该说是有所警觉的。在作者的笔下,老康并非是从中华“文化古墓”中爬出来的标本,他身上有着时代的印记,他是“老特”的私塾传人,被戴小观呼为“公社”,嘴里也经常冒出诸如“mountain head主义”毛时代的词语,他之成为“落入异文化的‘中国标本’”,是因为对于留学生来说,美国就是个文化的“大冰川”。“老康在美国,不知有秦,更不知魏晋。那美国就是个大冰川。冰川有冰川纪。不同时代掉进去的中国人,就落入不同的冰川纪,他们出国的时候中国是什么样,他们就保持什么样,价值观不变,生活习惯不变,把带出来的那段中国当作根,小心翼翼地保持下来。”
这一段交代,使得因“中西文化冲突”的二元叙述的僵硬视角相对松动起来,给叙述带来了一定的“历史化”的因素。但进一步说,小说中处理的诸如“等级观念”、“相对主义”、“大一统”、“人情和法理”等等主题,在老康这个人身上,与他个人的历史和经验又有什么联系呢?这些因素在老康身上的体现,又在多大程度上不是一种“抽象”的结果呢?
李云雷:老康的哲学,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代表中国文化,或者代表什么样的中国文化,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从“等级观念”、“大一统”、“人情和法理”等命题,我们可以看到老康所代表的更多的是传统中国文化,但这一文化是否能够代表当今中国文化的主流?老康身上的“撒谎”、“吹牛”等毛病,是否能够代表国民的“劣根性”?
如果从小说的叙述结构进行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老康哲学的主要对立面是戴小观所受的美国教育,所谓中西文化的冲突主要体现在他们两人身上,但是还有另一种冲突,那就是老康和他的妻子和儿子之间的矛盾,老康的妻子代表的是一种官本位思想与裙带或依附关系,他的儿子代表的则是新时代的消费主义。老康比他的妻子更注重“个性”与“独立”,但他的“个性”主要在精神层面,程度上也不及戴小观,而与他的儿子相比,则不如其“物质化”。小说呈现了这样多个层次上的丰富性,但叙述者的立场似乎更倾向于戴小观,虽然对老康也试图进行理解,但情感上却似乎并不认同。
刘复生:小说还是隐含着追求普世化价值的看法。在这种视野里,中国是落伍的,注定要被历史抛弃的“特殊性”。小说多少还是流露出叙事人那种置身美国主流社会的优越感,于是,就有了对于自己身上仍残留的中国思维方式的自嘲。
与老康的哲学形成对照是美国的人生哲学。小说充分肯定了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尊重个性,要每个人做他自己的理念。其实这是美国这个国家进行文化的自我肯定的意识形态的成功体现,这是美国作为强国的背后的哲学支持,它强有力地渗透在生活世界中。
如果单从形式上看,美国社会真是有好多优点,国内的道德秩序似乎也还不错。但这些现象要历史地看。比如,小说谈到当代中国人不讲规则,不择手段的竞争意识。为了获得社会的上层地位,可以不择手段。这种风气,这种人生哲学在当代中国大行其道,而美国这个在国际上最讲丛林法则与生存竞争,最实用主义的国家反倒教育小孩子不竞争,小说中的美国学校鼓励尊重个性与差异。那么,中国人为什么讲竞争,甚至恶性竞争?这和历史的和现实的生存状况有关。在民族历史的意义上,国家和民族的失败历史使中国人从晚清开始讲竞争,其实我们中国人原来并不讲这个。在国内,从日常生活智慧上来说,我们中国人的主流文化,尤其是民间文化,原来也不讲竞争,为什么现在讲竞争?更多地是因为恶劣的生存环境使然。自然资源、社会资源就那么多,不竞争行吗?这和美国没法比,它占据在全球分配格局中的有利地位,富而知礼仪。美国的那种正义与善良是内外有别的。
小说确实看到了这些区别。它不是从1980年代的那种观念化的视角上看的,那时先验地已把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理想化了,而现在的袁劲梅则是有着基于真实经验的细致的观察与比较,这就超越了1980年代的水平,并有了一些有意义和有意思的发现。再加了作者的哲学思维的能力与素养,又给小说的感性观察增加了更多有趣味的思想启示,并对中国的当下现实有着批判性意义。虽然这多少使小说有点理念化之嫌。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真正的问题在于,小说的这种认识是非历史化的。
何吉贤:如果警觉到了“中西文化冲突”或“国民性话语”背后的权利关系,那么,这一主题在今天值不值得叙述?如果值得,又如何叙述?在这里,鲁迅的选择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鲁迅看到了“国民性话语”背后的权利关系,但他并不放弃对“国民性”的批判,而是一直坚持不懈去拆解和批判“国民性”背后复杂的权力网。在他的批判中,叙述者的位置不是固定的,有时针对中西话语和国际权力结构中的强权者,有时又针对文化内部的不同权力关系,使得“国民性”批判的力量得到了丰富的呈现。
这里的叙述者是一位习医的职业女性,更有意思的是,作为“美国文化”的代表的,是她的儿子,而“冲突的”另一方,则是她的“情人”和最终的“爱人”。作者这样表述:“老康和戴小观是站在时空坐标系不同象限里的两个点。我是一根线,试着把两点连起来。我眼前的这一大一小两个板块,东一块,西一块,是明显拼对不上的。我就是它们中间的海,……我想让他们来个两岸对论,可是我不是船。”这表现了叙述者的困境,在两个“板块”之间,她是不着边际的“海”,连一艘渡船也没有。究竟如何“着陆”,作者也一直困惑。但儿子是身上掉下的肉,是无法割去的现实的处境,而“情人”是审视自己的一面“镜子”,是唤醒记忆的“他者”。虽然漂移,隐隐约约之中,叙述者的位置还是若隐若现,那就是与戴小观的肉身本为一体的大“母体”——对“老康的哲学”不断形成挑战的“美国文化”。我以为,这一叙述者的位置给叙述中的“老康的哲学”带来了挑战和戏剧性,同时也限制和削弱了整个小说的叙述。
李云雷:叙述者位置的选择,同时也是情感与思想倾向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叙述者“我”的立场并不清晰,她大体认同戴小观的美国文化,不过她又试图去理解老康,虽然叙述中不乏调侃与嘲讽的意味,但她却又认真地去追溯他的历史,他的“哲学”的形成过程,表达了一种努力去了解的意愿。我觉得这样的叙述姿态是值得注意的,如果历史地看,比如与1980年代的作品相比较,中西文化的冲突,至少不再被视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而是“文明之间的冲突”,是两种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的矛盾,并且也呈现出了中国内部的复杂性,所以我觉得这篇小说,从一个新的角度与层面又回到了80年代的文学主题,它延续了这一主题,但又有所拓展,让我们看到了这一主题变奏中的新因素与新经验,而这是与中国在世界秩序中的变化密切相关的。从小说的层面来说,作者将抽象命题与日常生活经验结合起来,虽然有点“主题先行”,但抓住了有价值的命题,呈现出了其丰富性,也发挥了作者哲学训练的长处,可以说很有“特色”。
何吉贤:由于是围绕“中西文化的冲突和比较”的主题来叙述的,小说的语言、叙述节奏和结构方式就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小说中用了很多抽象的“大词”:等级观念、相对主义、大一统、法的意识等,这在一般的小说中很少见。叙述中,很多段落也是围绕关于这些“大词”的论辩进行的。在阅读的接受上,这带来了一定的深度,有回味,也带来了相应的障碍,同时也给不同部分的勾连造成了困难。这方面,作者有努力的成果,抽象的观念都通过日常的叙述带出,不同部分的联系也通过老康与“我”的关系的发展而构成一体。但叙述者本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一个艰难的起跑线上,由此带来的叙述上的问题很难彻底克服。
刘复生:小说对当代中国道德水平、人生哲学的贫困的状况的批判自有其深刻性在。但只对老康进行道德审判或国民性批判,是远远不够的,要把他当作当代中国历史危机的症候来看待,重要的不是老康这个人的哲学,而是产生老康哲学的历史土壤,需要我们认真反省。其实,作为个体的老康还是有他善良,甚至可爱的一面的。
虽然老康这个人物作为美学形象有独特意义,但他身上体现的认识价值更值得看重,事实上,这样的小说题材与写法,它一开始所设定的内在目标,也在要求着我们认真思考它的认识价值与思想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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