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一声“老大,回来”,你爸爸就要回来
龚明德
题目这句话,用的是我母亲生前大约六十岁左右时最爱对我女儿说的一句名言。而且,有一次,我、女儿的妈妈和女儿都在湖北老家的砖桥冲,我就坐在老屋前的道场看书,我亲耳听见过我母亲对我女儿说过这句名言,以至于女儿成人长大了,还拿母亲这名言来损我。意思是叫我不要得意,“奶奶一喊,你就要回去的”。
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我倒是真的非常服从父母的指挥,尤其是母亲。对母亲,我几乎达到了盲目服从的地步。最明显的,是母亲很细微的耳语让我把姐姐的两个成年了的儿子“带走”的指示,我竟然丝毫没有抵抗地完美实施。
在给我的小弟弟一本散文集《告别格言》作序时,我说过,父母一共养育成功了五个儿女,一个姐姐之下,就是我们四条汉子了。母亲对五个儿女,我看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姐姐出嫁后,有了三个儿子,作为外婆的我的母亲怕被姐姐当地的人耻笑,说三个舅舅都有本事,长大了的外甥却仍然在农村挖泥巴,老人家来为姐姐求情,我考虑的余地都没有了,只好遵命。好在姐姐的在我身边的两个儿子,都努力,如今自食其力之外,还真在给社会服务了。
母亲对四个儿子,其实也是一视同仁的。我的女儿出世后,母亲曾来成都帮着带她的孙女。母亲是非常自豪的,她觉得终于有了延续家族的她的孙辈的一代出现。但父亲不在母亲身边,母亲在思念父亲的同时,更是牵挂“老三”。当时,老三还没有结婚,而且连对象还没有弄好。母亲着急啊!
母亲只要接到老家的信,她就反反复复地研究,从她认识的字眼推测老家有什么事情发生。母亲把她的作用看得很重,她说她不知道她走后家里弄成了什么样子……
当时我也就三十多岁,气盛得很,就给母亲买了火车票,送她回老家。但是母亲一拿到了火车票,又对我说:“我走了,龚睿咋办?”龚睿是我女儿的名字。我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阻止母亲的话:“咋办?你走你的,管这些干啥子!”我记得,母亲听了我的呵斥,是流了眼泪的。
有一年的春节前几天,母亲突然出现在我当时寄寓的成都宁夏街四川省妇联宿舍门口。母亲背了一大袋黄豆,因为母亲在我这儿时,我说过吃黄豆对人尤其对小孩是有大益处的,母亲记住了,而且在我们老家,黄豆不太被看重。
见到母亲,我也愣住了!——龚睿已经上学了,不需要人带了。母亲这一次来,她表态说要跟我们过一辈子。老人家说到办到,他跟我的女儿就是她的孙女同时认字、写作业,天天如此。不到两三个月,母亲可以写信了。我记得很清楚,女儿做作业时,奶奶也跟孙女坐在一起,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孙女。当时,我不坐班,就在家中办公。
很快,老家来信了。我才知道,是母亲跟老三的妻子也就是她的三媳妇闹了点儿小矛盾,才执意“出走”的。
母亲毕竟是一心一意跟父亲过了几十年日子的人,她可以不见她的三媳妇,但是父亲的一切她要操心的。我好说好劝,母亲终于回到了砖桥冲老家。
几个月后,我惊奇地收到了敬爱的母亲亲笔写给我的书信,是报道她回家以后跟三媳妇的持续争斗的一些具体事件。老三的独子龚言十六岁后也学他老表的样儿,来到了我的身边。在整理我的文件时,发现了母亲这信。龚言毕竟是文化人,修养也好,他没有为奶奶指控他妈而随手毁掉这至关贵重的“家族文献”,他拿来给我看,我简直就忘了这事,赶紧把这不可复制的家族文献原件整理了保存在家族文献的专柜里了。
母亲是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十三日清晨六点去世的。得知这一噩耗时,我已经买好了去江西、深圳出游开会的全家的飞机票,只好退掉飞机票,改乘火车次日先抵达老家,跟母亲最后一别了再转乘火车去江西和深圳。
在母亲去世的这几年,我只要路过襄樊,一定下火车,回去看看父母的安卧处。我其实多想再听见电话里传来母亲或者父亲苍老的声音,命令“老大,你要回来呀”,于是,——我赶紧去弄火车票、赶紧收拾行李、赶紧……可是,我听不到这样亲切的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