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纳睿成 史贤龙
如果要评选中国“十大最被不待见名言”,这句话必在其中。
语言的魔力却在于,这是任何人听一次就会记住的话,尽管大多数人会本能地反感,赞成这句话的人必然被视为异类,归入“道学先生”一类之中。
对这句话的反感是其“以理害命”的价值观,涉及到人之存在的价值判断标准:人是应该以生命为依归,还是以一种价值观、信仰、理想、信条等为依归?
显然,一切文化、宗教、文明、国家、政党、组织等,最终都会以“群体价值”的名义要求“个人价值”的服从,因此,伦理与个体生命本能之间的对抗也就复杂地呈现:既有舍生取义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所代表的;也有对抗强权的,如好莱坞大片里的与权力机关对抗的英雄;还有贪生害义的,如汉奸。
国民党元老陈立夫在台湾写了一本《唯生论》,可谓皇皇巨著,以生存、生命为基点构建一套贯穿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的理论体系,也是对于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思想的丰富化。
但是,生命,特别是个体生命,能够支撑起文明的大厦吗?生命,特别是个体生命的生存与发展,能够成为价值判断的标准吗?
显然,如果抽象的生命,特别是个体生命的生存成为价值判断(取舍)之标准,那么那些在对抗强权是的生命自觉力、那些在反抗人性禁锢的两情相悦,同样会成为贪生怕死、背叛民族国家的汉奸们的遮羞伞,会成为西门庆式人欲横流的挡箭牌。
人面临各种选择、机会与诱惑,《浮士德》的核心思想是基于“人在奋斗时难免迷误”前提下的灵魂拷问与救赎。
和平年代,大多数人不必面临舍生取义选择:“生我所欲,义我所欲,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孟子》),但是,社会并没有因为和平而安宁。
在今天这个资讯发达的环境下,我们看西方、俄罗斯、日本、印度等与中国的“大国较量”,看国内复杂的产业金融动荡,看近百年中国历史的教训,我们会油然冒出一种忧虑:如果中国人都只顾自己眼前的得失贫富,也许我们有一天又会象甲午、卢沟桥那样成为别国的盘中餐。
这是忧虑之大者,切身的忧虑如中国的粮食能源安全、中国人财富资产的安全、中国人生活环境的安全,这些已经不是抽象的理论,它们在以房价、通货膨胀、产品质量安全事故、不正当竞争等各种形态出现。
这些问题的背后,实际上都是一个价值观判断的问题,而且最终都与前述的“生命伦理观”相通。
我认为,一个没有彰显生命之本能与精神的生命,固然不是丰满滋润之人生;但是,只有生命之本能及个人之精神的人生,也未必就是生命的全部:精神之格局大小有异,且精神之格局最终反过来决定了本能生命及其情感的品格!
张爱玲与胡兰成,皆是风流才情之人,张爱玲选择遗世独立,尚可自保节气,胡兰成却洗脱不了事身汉奸政府的卑微。其《今生今世》可以在30年后谈感情、谈忧伤、显示文笔风流,实际却因其个人器局之偏狭而有伤斯文。
以此观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很多“考验人性的关键时刻”,还真不是可以“本能反感”忽略之。
那么,这句话是否有正面价值呢?
我查了一下这句话出处及原始论点:
原文出于《程氏遗书》卷二十二,载有程颐与某人的一段对话:或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娶,如何?
从上面对话看,程颐确实是针对夫妇伦理说出的这句话,其对话里的意思其实比较矛盾:客问孀妇(寡妇)不可娶,是否合理。程颐肯定说,不可娶,因为婚娶反映着个人修身之道(配身也),如果娶一个寡妇,会因为娶“失节”之人,而让自己也失节。
客又问,那么寡妇贫困生活无着落,是否可以再嫁,程颐似乎答非所问地说,是怕寒死,故有是说,似乎表示在寒死的条件下,寡妇是可以再嫁的。然后突然说了这句名言: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此处一“然”字,显示了程颐的结论性观点。
程颐的语意是将“寒贫饿死”作为一种并不可能出现的假设情况,所以用“然”这种转折语气说了其不赞成“孀妇再嫁”的原因: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其本意是说,如果不会在寒贫饿死的境地,孀妇再嫁就是一种双方失节的事情。
朱熹在一封书信里回答对这句话的疑问时说:宋承五季之后,世风靡靡,夫妇一伦,轻亵已甚。故伊川立此严峻之防,使士大夫有所矜式,非为愚夫愚妇言也。
由此可见,程朱理学,在关于夫妇之伦及价值观的判断上,确实是站在了中国传统儒家的道德立场之上,这是价值观的历史局限性所造成的,现代人反感、反对这种价值观,没有可争议之处。
但是,如果将“失节”之内容换成其他的价值:大到如民族大义、国家利益、文化文明,小到个人信仰、思想认识、处事原则、情感真诚等,当我们面临这些人性考验的时刻,想一想这句话,是否会令我们少一点见利忘义、少一点不择手段、少一点虚与委蛇、少一点从权腹诽、少一点自欺欺人、少一点表里不一?
更何况,大多数时候,这些导致“失节”的诱惑,并不是“生死”拷问,只是有无、多少、彼此的选择而已。
比如,蒙牛的那位被崔永元“号召学习”的蒙牛品牌经理(原文:这位叫安勇的部门经理干此坏事花费了28万元,所以我号召网友向他学习,学习他花自己的钱为公司做事的宽广胸怀,学习他为公司做事还不让公司知道的默默奉献精神,学习他为公司利益不顾个人安危的大无畏气概,学习他..........等他出来再问问还能学什么吧),不去动诽谤对手作为营销手段的念头;那家公关公司,在运用其网络营销武器时,遵守“不捏造”的新闻道德底线;那些在各种事件背后有决策力的个人,在其心中有自己的道德底线,能想一想这句话的道理,不知是否可以减少一点“作恶”的概率?
天灾不可怕,可怕是人祸。
所以朱熹捍卫这句话的理由----伊川立此严峻之防,使士大夫有所矜式,非为愚夫愚妇言也----不能不说具有警世正人之价值。
要而言之,如果我们承认有超越个体生命的价值之存在,如果我们自己有对超越自身需求与利益之外的价值的认可或信仰,我们就可以、也必须去选择或坚持“不失节”的思想与行为。
舍此,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是事情呢?
尼采在100多年惊呼:上帝死了。由此开启了 “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的历程。
尼采的价值重估,其本人的思考判断固然暇瑜互见、见仁见智,但最需要我们关注的是,尼采的思想本身是西方“现代价值”重建洪流里的一颗棋子。
这种价值重估的思考前后绵延一个多世纪,产生了斯宾格勒、佛洛依德、罗素、维特根斯坦、卡夫卡、韦伯(马克斯)、萨特、波伏娃、加缪、帕格森、德里达、胡塞尔、海德格尔、罗尔斯、波普尔、贝尔(丹尼尔)、哈贝马斯、赛义德、哈耶克、马尔库塞等一大批新世代思想巨匠,其风格与角度虽然不同,但内在思想的延续性与联系性,却都在指向一个目标:重建西方价值体系。
中国今天与这样一个现代性价值体系已经成形的“西方”进行“大国较量”,不是凭借GDP、外汇储备、银行存款余额等就可以让中国变得“强大而受到尊敬”的。
中国曾打倒一切帝王将相,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可否则这是一种“创造性破坏”,但是中国现在更加需要“创造性建设”----“中国价值观”之体系究竟应该包含些什么?
点滴众沤,皆是大海本体;一叶之凋,可知秋风将至。
以此再看蒙牛诽谤门,我们希望看到的不是蒙牛高管撇清“公司”涉入的可笑言论,也不反对有关部门大事化小的处理手法,但是如果思想界、企业界能从价值观上去做一些思考,或许可以让我们的未来真正得到“救赎”。
如果没有时间持续思考,那就想想这句不那么招人待见的话,以后需要做类似选择时,让这句话在脑海里稍作停留: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