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极图》为中心的理学中的自然观
潘世东
从宋代开始,衰落了许多世纪的经学通过宋明理学、清代朴学的努力,又兴旺发达、蓬勃兴盛起来。“在宋明到清初的七百年间,一场规模浩大的经学复兴运动应运而生。各种不同的经学学派,象顺风扬帆发展起来,一批享有盛名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思想家,似海浪追逐涌现出来,汇成势不可遏的激流,终于取代了隋唐以来的佛老思想的统治地位,从而在中国思想史上划出了一个具有‘思辨’色彩的理学时代”[1]。对宋代以后中国思想史的发展而言,此论诚为至言。事实上,继二程之后,朱熹对“天理”学说,作了总结性概括,他在抛弃佛老宗教外衣的形式下,巧妙地引申并扩展了佛老哲理,并把《孟子》、《中庸》和《周易》中的一些哲学命题揉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唯心主义的庞大思想体系,成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统治思想。朱熹对“天理”的概括总结,标志着宋明理学的最后完成。可以说,自宋代开始,中国思想的发展进入了理学的时代。
理学时代的基础是由宋代理学家们奠定的。宋代理学家们在前代儒学、佛教、道教的基础上,逐步地构筑起了理学体系。在这个体系的建构过程中,涌现出了一系列天才的思想,比如程颢、程颐的天理论、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邵雍描绘宇宙变迁的“元会运世”说,以及张载的气论等等,这些学说,数百年来,吸引了无数学者的才智和兴趣,围绕它们灵光环绕、聚讼纷纭,在这里,我们仅就其理论的集大成者——朱子的学说,来看这个时代对于自然的本体及生成论探索的最成熟的结果形式,那就是如下的这个图:
这幅图叫《太极图》,系周敦颐所创。此图有两个传本,一是通志堂本《汉上易卦图》所载,一是《性理大全》本所载。周敦颐解释此图说: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极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两仪)五(五行)之精,妙而合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2]。
朱子依据后一种图式所绘情景和理论阐述,对此图作了更为详细深入的研究,在引申、阐述和分析中,比较系统地反映了宋代理学家自然本体论和生成论的见解。关于这由五部分(五位)组成的《太极图》的含义,朱子在四十余岁时写了《太极图说解》。后来为此图的解释而与陆象山争论,由此引发了沿续数百年之久的朱陆争;直到晚年才拿出来教授学生。朱子是这样解释这幅图式的:
第一位:意味着“无极而太极”即表示了宇宙原本的存在状况。
第二位,表示太极的运动。即阳动阴静。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极生阴,阴极复动,一动一静的运动,是宇宙万物生成发展的状况。
第三位,表示由阴阳的变化运动而生水火木金土,由这五种因素的生成变化,五气顺布,四时运行。即宇宙万物组成和运动变化的状况。
第四位,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即表示宇宙万物的精华,合和凝聚而产生了人类的状况。
第五位,表示二气交感,化生万物而万物生生变化无穷尽。
对这幅图深有研究的
术语和逻辑分析相比,它是直观的、形象的;与印度文化注重玄思抽象和概括演绎相比,它是具体的、感悟的,也是简单的、单纯而明快的。但在这简单和明快之中,它却揭示了宇宙万物的奥秘和苍生万有的本相,汇集了在此以前中国传统中的各种宇宙本体论和生成论的因素:比如: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生万物”这样的生成模式和古代气的观念,以及由此衍变出来的阴阳二气,《易传》所说的“太极”、“两仪”“四象”的本体论观念;金、木、水、火、土五行交互作用,物质世界构成及变化运动的思想;以及万物生生变化无穷无尽的思想,把这些思想融交汇成了这样一种中国式的表现形式,真正是是中国特有!说它是聪明的,则是因为尽管这里的表述方式完全用儒家的术语,但在其深层,却实际上沉淀着道、佛两家思想的底蕴,揉进了佛道两家思想的诸多范畴以及它们对宇宙万物的认识和分析。比如在道教中曾充分地展开和丰富了“气”的观念,也就是进一步强调“气”不仅是自然界的原质,而且是人身之气的思想在第四位图的表述中,不难看到,又比如佛教的注重形而上的抽象思辨,以及前面我们曾提到的唯识论中有关真灵本心和其外化具象之间关系的思想,也是支撑着朱熹对《太极图》解说的一大支柱。此外,就连《太极图》的本身,也被认为是沿袭了佛道两家的原型。儒家学说的包容性在这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太极图》的聪明性还表现在,虽说它吸收了上述佛道思想体系乃至那些传统中的东西,但它并不是毫无选择,而是对那些在历史的进程中已被否定了的比如天人对应、天人感应思想进行了扬弃。这说明,理学是理性的。有学者认为理学是一种神学化的哲学或是儒家的宗教,这种观点恐怕还大有商量的余地。宋明理学,虽说注重形而上的思辨,但它最根本的目的的在于关注人,它的宇宙论,本体论等等的自然观,是它理论体系中主体部分—人性论和修养论的基础,尽管它所阐述的人性有时那么不合乎人性!
对于朱子的《太极图说解》历史上发生过许多争论,其中赞成或反对的呼声几乎是毁誉参半,而议论最多的恐怕就是“无极而太极”这一问题了。对此,朱子曾作过反复的解说和论辨,其最基本的看法在于:“‘无极而太极’,不是太极之外别有无极,无中自此理;又不可将无极便作太极”[3],或者说是:“‘无极而太极’,只是无形而有理”[4]。对于这样的说明,近年有的学者提出,这是一种一体和互补性共存的方式,这是颇具见地的理解。“一体”、“互补”的关系,具体表现在这样一些方面。首先是无形和有形的关系。朱熹所说的“无形而有理”便是强调他所说的“理”并不像陆九渊所认为的那样,是“老氏之学”或把理与气对立起来的“理”,相反,他认为理是无形的,或者说理并不是具象的存在。
在认为“理”不是具体的物质这一点上,他和陆九渊并无区别,区别在于他们对于“形而上”的理解和描述。陆九渊认为太极、阴阳、道、理、气都是“形而上者”,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吾心”中包容的东西,世界上的一切,只不过是“吾心”的外在化形式。朱熹则认为“阴阳却是形而下者”[5],也就是把阴阳和气视为具象的东西。至于“理”、“太极”、“无极”这几种形而上的的概念之间,有其一致性,即都是无形的;但其中又存在着差异。理是无形的,因为它有内容,所以仍可以表述,因而必然有其极限,而“太极而无极”,则是强调这一命题的“至高至妙至精至神”[6],也就是强调这是无法用更具体的语言来表示的最高本原。这个命题实际上是一个变动着的开放式的表述。
其次是动和静的关系。朱熹认为:“无极之真是包动静而言,‘未发之中’只以静言”[7]。同时,他指出:“太极无方所,无形体,无地位可顿放。若以未发之时言之,未发却只是静。动静阴阳皆只是形而下者。然动也太极之动,静亦太极之静,但动静非太极耳”[8]。
从这里的表述我们可以看出,朱子认为,“无极太极”中,包蕴着动、静这种宇宙万物具体存在状态的因素,这种因素或可称之为宇宙万物潜在的能力,抑或是宇宙万物尚未展开的态势,但它本身不是太极,因为,形而上的“太极”和“形而下”的“动静阴阳”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动静”不是“太极”,而只是它的存在表现或具体的展开形态,此外,有着展开形态的最高本原,朱熹称之为“太极”而不称“无极”。
再次,则是无限和有限的关系。朱熹说:“极是极至无余之谓,无极是无之至。至无之中乃至有存焉”[9]。陈淳在《北溪字义》中也概括道:“无极是无穷极。”在这里,朱熹一方面吸收以往传统文化中无穷尽的概念,同时又加以扩展。其基本思想在于:第一,从宇宙万物的起源来说,本原或原始的本真,是无穷尽的。“无极而太极”的表述,也就是强调了宇宙万物的原始并没有一个起点:而《太极图》的最后一位,也表示宇宙万物生生无穷,这就是强调,宇宙万物在未来也没有一个终点。第二,虽说是“无穷”,但在“至无”之中却“有存焉”。这正如现代高等数学中的“无穷大”和“无穷小”。既然是“无穷”,当然也就是不存在,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无穷”也以一种“有穷”的形态出现而被加以处理。我们不能说朱熹在那时便有了这样的数学观念,但他注视到了“有”和“无”之间的可转变性,并把有限和无限与物质的存在与否联系加来加以思考,却不能不说是有创见的[10]。
在宋明理学成熟以后,中国传统文化自然观的发展也基本定型,对此,
“由于这样二方面的情况,就决定了自宋以后,直到近代西方的科学思想涌入中国以前,‘最终也没有出现打倒朱子学的思想’,也没有创造出完全脱出‘太极图’模式的自然观体系,这或许正是近八百年来中国文化的悲哀”[11]!
[注释]:
[1]田文堂《魏晋三大思潮论稿。附录》,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98页。
[2]周敦颐《太极图》,转引自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史》第三册。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187-188页。
[3][4][5][6][7][8][9]朱熹《朱子语类》卷九十四。
[10][11]参见李庆《中国文化中人的观念》,学林出版社,1996年,第127-128、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