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



灵魂于体制的伤害中涅槃
——读朵渔的《妈妈,你别难过》
辛泊平

说起体制,我总是想起那部激情、浪漫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不是主人公的浴火重生,也不是那充满传奇的逃亡之路,而是因为其中的一个小人物,那个70多岁的老犯人——老布。那个几乎把牢底坐穿的老人,从监狱出来,却无法享受那平凡而又珍贵的自由,最终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是一种恐怖的无所适从,是一种绝望的留恋。按照电影中的主人公的说法,那是因为老布被体制化了。是的,一个极容易被我们忽略但又时刻不在的真实,它伤害着我们却又给我们以扎实而又庸常的安全感。我们就在这一点点的剥蚀中失去了原本鲜亮的自我,一点点丧失了对自由原始意义的理解和感受,最终,完成卑微的一生,痛苦掩藏在心灵,伤害隐藏在笑容,无息无声。朵渔的《妈妈,你别难过》表达的是就是这样的伤害和屈辱。
从学校出来,我们被制成模样一致的商品,然后投入社会的大市场,迷茫地走向另一种商品加工厂厂——单位。在这个更为残酷的地方,青春的激情不在了,忧伤不在了,理想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人情世故。我们不得不放弃作为人的尊严,甘心情愿地成为冰冷机器上的一个螺母,一个齿轮。真正的灵魂是孤独的,他永远无法适应那种大一统的步调一致,所以,他才会感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窒息和挣扎。然而,更如那个套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我们的反抗往往无功而返,因为所谓的道义,因为所谓的职责,因为所谓的角色认同,我们不得不从自由的妖变成端庄的佛。在这样痛苦的皈依之路上,肉体的需要更为具体,也更为现实,灵魂没有位置,或者说它只能是另一种意义的虚拟存在。
诗人朵渔是深谙体制的玄机,所以,他才沉痛地写到“所有的工作,看上去都略带耻辱 /所有的职业,看上去都像一个帮凶”。就是这样,在所有的个性戕害上,我们并非无辜,我们或是刽子手,或者帮凶,或者是看客,而看客也是帮凶的一种。这是我们无法正视的现实,诗人把它拎了出来,让它自然呈现其狰狞,让它还原其沉痛。“他们打我,骂我,让我吞下/ 体制的碎玻璃,妈妈,您别难过/我看到小丑的脚步踏过尸体,您别难过/他们满腹坏心思在开会,您别难过”。这肯定是许多人都会反诘的话语,因为,我们对灵魂的审判与伤害已经司空见惯、已经熟视无睹,它已经成为常识,成为我们的亲人要谆谆教诲的我们的人生法则。那些伤害也许不在肉体,但它们确然存在,它们是灵魂的阉割者,等在每一个灵魂舒展的晨昏。
在这条充满凌辱与反抗的道路上,我们已经习惯了秘密的开会,秘密的协商,以及秘密的审判,然而,我们是不需要辩护的被告人,我们就那样孤独地站在被告席上,听从来自四面八方的控诉与证词,但没有辩解,更没有申诉。这是圆满的控诉,是打着正义之名的判决。在这样的法律程序下,执著于个性的生命获得的便只有耻辱,被打、被骂、被孤立、被强奸,被强奸了以后说快感、说幸福的生存现状与畸形情感。然而,正如在每个时代都会有卡夫卡式的的清醒与恐惧一样,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依然保留着一种来自最素朴不过的良心,那就是在未受体制教育之前的良心,那就是在未受教育之前的尊严。
是的,就是这些来自母亲而在当下有些奢侈的品性,让世人一方面痛断肝肠,另一面又无比骄傲。因为,它不仅捍卫了作为人的底线尊严,也保护了来自母亲教导的高贵。所以,诗人才会如此疼痛但又如此骄傲地问:“妈妈,我不再乞怜、求饶/ 我受苦,我爱,我用您赋予我的良心/说话,妈妈,您高兴吗?”这样的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因为,它人性的基本诉求,是普世价值,所有的母亲都会以一种姿态回答——含着泪水说出对儿子的肯定。还因为,儿子不仅从世俗的学校领到了证明身份的毕业证,还从另一个虚拟但又必须直面的灵魂法庭上获得一张清白的证明,虽然这样的毕业证有些无聊,虽然这样的证明有些无力。
或许因为倾诉的语调,这首诗的语言粘稠、凝重,再加上儿童的角色认同,那种清醒的委屈和伤人的倔强,让人读之唏嘘不已。读这样的诗是沉痛的,因为它触痛了我们为之骄傲或者不敢言说的体制悖论,因为它拎出了被我们刻意掩埋的个性尸骸。读这样的诗是羞愧的,因为它撕开了被我们所不舍的体制的面具,因为它道出了被主流隐藏的秘密。读这样的诗是幸福的,因为借此我们还知道,世界还有坚持的生命,因为我们借此还知道,操守还有存在的土壤。2010-10-7凌晨1时
 
附:妈妈,您别难过
朵渔
  
  秋天了,妈妈
  忙于收获。电话里
  问我是否找到了工作
  我说没有,我还呆在家里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
  还能做些什么
  所有的工作,看上去都略带耻辱
  所有的职业,看上去都像一个帮凶
  妈妈,我回不去了,您别难过
  我开始与人为敌,您别难过
  我有过一段羞耻的经历,您别难过
  他们打我,骂我,让我吞下
  体制的碎玻璃,妈妈,您别难过
  我看到小丑的脚步踏过尸体,您别难过
  他们满腹坏心思在开会,您别难过
  我在风中等那送炭的人来
  您别难过,妈妈,我终将离开这里
  您别难过,我像一头迷路的驴子
  数年之后才想起回家
  您难过了吗?
  我知道,他们撕碎您的花衣裳
  将耻辱挂在墙上,您难过了
  他们打碎了我的鼻子,让我吃土
  您难过了
  您还难过吗?当我不再回头
  妈妈,我不再乞怜、求饶
  我受苦,我爱,我用您赋予我的良心
  说话,妈妈,您高兴吗?
  我写了那么多字,您
  高兴吗?我写了那么多诗
  您却大字不识,我真难过
  这首诗,要等您闲下来,我
  读给您听
  就像当年,外面下着雨
  您从织布机上停下来
  问我:读到第几课了?
  我读到了最后一课,妈妈
  我,已从那所学校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