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农民
（修订版——2010年夏）
韦登忠
一九九九年夏
目 录
修订版序……………………………………………………………………………………
绪论 …………………………………………………………………………………………
上 部
扭曲之法（地狱篇）
第一章 告 状
一、民与官 赢了衣服丢了命 众生平等 抄家
二、民与民 恶人先告状 生的伟大
第二章 定 罪
一、 数字游戏 去掉“0” 检察院下判决 神奇之马
二、 罪的性质 宇宙速度 吹气球
三、 冤案 通奸需丈夫同意 公安认错 人不害人牛害人
第三章 牢 狱 之 苦
一、 办案期限 鸡犬升天 法院‘记大过’ 有钱跑快，无钱爬慢
二、 臭气海洋 生命之源 厕所爬上来的蛆
三、 最基本需要——不饿死就行 肉到病除 菜虫
四、 还是有人没逃脱——大劫难
第四章 量 刑
一、 缓刑 粪土变黄金 认钱不认人 都是‘送饭’造的孽
二、 取保外医 有钱有病、无钱无病 （健康）十人谈 牢病
三、 拐卖妇女案
四、 意外结局 一只手差一点要一条命 要风起风、要雨下雨
第五章 人命案
生命如草芥 奸夫淫妇该杀 陵园冤魂
折磨够了——枪毙 阴间有贵贱吗？ 阶级宣战
下 部
二等公民（人间篇）
第六章 贫 穷
二十四道拐 ‘两山’之一——麻山 两山之二——瑶山
西部 西南部
第七章 经济权利
一、 廉价商品 二、国富民穷 三、巨大浪费
四、 丢了一百万不心疼 五、廉价劳动力 六、世行造林工程
七、 南昆铁路 八、童年伙伴——找“活路”
第八章 土地权利
一、 土地 二、 林场 三、电站
四、 铁路 五、 金矿
第九章 公民权利
一、 妇女权利 家庭暴力 天灾 生物学上的‘父亲’
二、 儿童及教育权利 棍棒教学 沉重负担
三、 公民权 选举 乱贪 乱收 乱压
第十章 计划生育
罪过 计划生育运动——“严打”
十日谈 到了半夜 天还未亮
附录 Ⅰ 《‘
附录 Ⅱ 随 机
黑店 敲诈 农民——哪地方都一样
‘世博会’前夜 “祝您们成功”！
修订版序
九七年我出狱，后来的两年多主要是追踪调查及拟订初稿。那几年，我仍属于“剥夺政治权利”的“公民”，并且，98年10月，中国各地筹建‘中国民主党’，更加剧政治紧张气氛。公安、安全部门随时‘关注’，不知哪一天又被关进监狱，只好尽可能快地匆匆把材料整理记录，以免又如几年前落入‘三道头’手里。因此，99年夏写的《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农民》只能算是草稿，等到将来某一天再做一些修订，这‘将来’就等了十一年。
前一段时间刚写完《红水河在呻吟》，有时间和心情修订十年前的初稿，除了一些词句的校正及某些段落的调整，其内容完全忠实于原著。
十年来，中国农村已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也许书中记述的那些事件在现时代并不常见，不过这是历史的一段。每一时代都有每一时代的主要问题（毛时代称之为主要矛盾），49年前是战争，毛时代是阶级斗争，改革开放后即邓小平、江泽民时代就如书中所描述。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农村主要问题是土地补偿——水库淹没、公路及工厂征地、城市改建扩建【涉及郊区及市区农民、市民】。
每一时代所发生的事件都应该有人把它记录下来，这就是本书的目的。
2010年夏
绪 论
从耶稣诞生，人类已过了二十个世纪，我们即将跨入下一个一千年，要是以“月”作单位，那就只有个位数了。两千年以前的事太遥远，这两千年人类社会发生了哪些事？从浩瀚的历史文献、文学、戏剧、科学、哲学等等以及每个国家、每个地区政治、经济等的发展历史，我们能纵向、横向地了解一个概略。
宇宙由每一个星球、由每一段时间组成，地球由万事万物组成，人类历史包括发生过的所有的事件。两千年来中国有哪些事件发生？这里要说的、要写的尽管正如大海中的一滴水，它也是人类历史中的一个点。
****************************************************************************
省国家安全厅和地区安全处审讯时问我到各地农村调查的目的是什么，我说是想把各地世行贷款造林与“584”世行贷款造林工程作一比较，他们摇头，最后说：“你是想写《中国农民人权报告》”。我有些震惊，虽然早有打算写《中国农民人权纪录》，可从没有向任何人谈论过，也没有在哪地方留下心里在想的那个书名，他们竟然能猜准我心里想的东西。我一直在基层工作，做的事情有许多与农民有关，在搜出的废纸屑里能看到“农民问题”“农民人权”之类的词句。91年，国务院为了应付国际社会对中国人权的批评，曾出版《中国人权状况》白皮书。原来如此！！
记得在一位美国人写的书中看到过一句话，“撒谎是政府的特权”。回首往事，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不用说荒谬绝伦的反右、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即使在被认为是正常的情况下，历史教材、党八股式的《政治》教科书，《建党七十周年报告》，以及各式各样统计、报告、目标、计划……甚至是公众的闲谈，都充斥着口号、 假话、大话、空话。在这样的土壤中孕育而生的《中国人权状况》白皮书不可能出污泥而不染。
撒谎可能是为了个人的利益，可能是为了维护党的统治，可能是为了减少别人的批评，也可能是为了维护一种习惯或一种信仰，也许本无明显的目的，只是遗传之天性。结果欺骗自己的朋友，欺骗自己的人民，欺骗人类，欺骗世界。
目的论能够将就解释许多行动及言论之原因，机械论也如此。解释某种现象的原因能满足人类对知识的欲求，可有时我们怎样解释都不能令人满意，于是只好用荒唐的、变态的、扭曲的……中国人并非性本恶，也并非生性爱撒谎，而是因我们的社会不是“本来”之社会，是远离人性、远离“真实”之社会。人若无求，就会无争，无争就会无心而作，就是无位真人，想的、说的、做的都顺其自然，然而人不可能无求，如果是妄求或是满足欲求之环境偏离“真实”，人就容易失真、失心，人性就会被扭曲。如果失真的不只是个人，而是社会失真，就正如反右、大跃进、文革，那是疯狂的时代，是荒诞的社会。
如果撇开腐败不谈，现时代中国的城里人大部分对现状已感到较为满意，“我们的时代已接近真实、接近理想，至少没有被扭曲”，而农民对这个时代仍怨声载道。因为这个时代是农民权利常常被侵犯的时代。
*****************************
当我们希望对历史或现状作出较为恰当的评价时，我们必须隔着一段时间或是隔着一段距离，抑或站在一定的高度，这样才能纵观全貌。当我们看一座山时，东边看是悬崖峭壁，西边看是层层梯田，俯视象个尖锤，仰视象个尖塔，有人说那是石头和泥土，有人说那是树木和花草，有人说是黄色与黑色，有人说是质子、中子和电子……这座“山”究竟是什么？我们可以把看到的“所有形象”全加起来，这本不可能，更何况夜幕降临看不见，并且除了视觉之外，还有触觉、味觉呢，还有其他动物对其看法呢。
我们全都是盲人摸象，无对无错，山已不是什么，但正因为这样，山仍然是山。我们的时代究竟是糟糕的时代、混乱的时代、人权普遍受到侵犯的时代，还是我们的时代是美好的时代、辉煌的时代，这要看我们看到的是象脚、象鼻还是象身。为了更好地描述这个时代，更好地形容这座山是什么，我们尽可能地站得高一点，离得远一点，猪粪牛屎、石块泥土全弄到一起，这就是山的本身，这就是我们世代特征。
《中国人权状况》与其说是人权状况倒不如说是人权目标。的确，当时中国已制订出一些人权保护的法案。然而在中国，制订法律与执行法律是两回事，相去甚远。人权状况指的应该是“写了多少”还是“做了多少”？白皮书发表已近十年，即使只把它当作人权目标，可现在的中国人权状况远远未达到该书所描写的理想状况。国际压力、时代发展趋势使得中国人权在某些方面有所改善，如对持不同政见者的态度；有些方面的进步不值一提，因为只要社会不出现倒退，那些进步本该发生；也有一些却停滞不前。
住在城里的人除了政治民主权利受到限制外，很少感受到人身权利、财产权利被侵犯。他们的牢骚话大多不是人权，而是腐败。虽然政治民主对农民很重要，他们还远未意识到，他们还在为吃为穿而操劳，考虑的是作为“人”应得到满足的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考虑的是能免于受到伤害的法律权利、能使生活得到改善的经济权利。
“我们是发展中国家，要让十二亿中国人吃饱饭，生存权是第一重要”，这是政府惯用的挡箭牌。文化背景不同，社会发展程度不同，人们的欲望不同，能满足欲望的可能性也不同，人权标准及其侧重点会有些差异。强调其差异而忽视人权普遍原则，然后就称之为‘中国特色’，别人批评时立即反驳“干涉内政”。关起门来打自己的孩子，一旦有人指责就会愤怒反击：“你拿出证据来，并且这是我们的家规，别人无权干涉，我们的孩子只要能吃饱，打一点骂一点有利于安稳”。即使我们退一步说，农民只要求吃饱，他们的生存权怎样？白皮书发表后的近十年时间，中国农村发生了些什么？我们可以不管别人如何批评，可是我们对自己的人民做了哪些不该做的事？
****************************************************************************
即将跨进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已是世界强国，中国也算得上文明之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高楼大厦背后还有着许许多多木棚小屋，文明世界里正在发生着许许多多野蛮的事件。这是真实的中国，是被人遗忘的中国。
只要和农民在一起，只要把话题引出，他们就会不同程度地发出许多牢骚。有好几次农民们对我说：“象你这样的人是第一次见到，除了乡镇干部和计划生育工作队来收税、罚款外，县城那帮当官的很少到这些山旮旯里来，更不用说有记者来过，以后也不会来”。其实许多农民还不知道记者是干什么的。交通发达或城市郊区的农村记者会偶尔涉足，交通不便或远离城市的村寨只有当地干部才会去。更为悲哀的是，要是记者到乡村去采访，采访到的东西不一定真实，走马观花看一遍，然后报喜不报忧。农村是新闻盲点。
“农民”指的不仅是住在乡村里的耕田种地的人，也包括城市里的穷人，因为那些穷人事实上就是进城去谋生的农民。农民是贫穷落后的代名词。
有本事的、有机遇的人们都会想方设法离开乡村，不同社会、不同时代提供的机会多少不同。社会越发展，提供的机会就越多，能闯出去的机会就越多，无论怎样筛选，总会有许许多多人留下来。闯不出去的就是没本事的、没机遇的，留下来的就是没地位的、就是贫困的。
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可能忘掉了穷人，穷人也许是从另一个世界里诞生的，是后娘养的。穷人不是上帝的臣民，否则为何处处受到不公的对待？国家的法律法规是用来维护统治集团的利益，它也能够保护公民的权益，共和国的公民并没把农民（穷人）排除在外，可是报刊杂志、电视广播提到“中国老百姓”“中国公民”时，往往无意识地忘掉了农民。如果也把农民包括进来，在叙述中国的老百姓或中国公民怎么怎么样时，势必会造成概念上的混乱，因为中国城市与农村差距太大。中国居住在农村的人口占多数，可社会发展标志，社会文明程度的体现，人们只是看城市市民的文化生活水平。他们是社会的中心，是现实意义上的中国公民，而农民只被当做二等公民来对待。
****************************************************************************
以下将叙述的不是从广播、电视、报刊摘取的事件，这些事件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许有人认为其中的一些事件不可信、太离奇，这并非故事本身是离奇的，而是生活在文明程度不同的社会里的人们对另一个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情常常感到不可思议。有些事件会在司法机关或政府部门的档案里留下只言片语，更多的事件只留在当地人或知情者的记忆中。这些事件没上过电视或报纸，在农村又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会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它将随着时光而被淡忘。
夜晚，当我们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我们会思索万千，我们看到的并非那一时刻的天空，因为有些星星的光要数千年、数万年，甚至数亿年才能到达我们地球，我们看到的是数万年、数亿年前的星星，我们看到的是整个宇宙的演化史。
已经发生的已经过去，类似的现象依然存在，类似的事件正在或将要发生。在城里，我们有卫星、有电脑；在乡村我们仍有刀耕火种，文明世界里的一切我们都拥有，原始蛮荒时代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也不缺少。从农村到都市，我们能看到人类历史发展的各个时期的缩影。中国本是文明演化的活化石。
****************************
社会进步是人类追求的‘纵向’理想，而人类处于某一时期，即‘横向’理想是平等，‘众生平等’是人类之目标。
众生的范围有多大？我们可以界定它正如人类历史曾出现过的那样，只是指某个特权阶层、只是指信仰某个宗教的人们，或只限于除奴隶之外的自由民、只限于男人、只限于某个种族等等。当今的人类社会已取得认同，即众生包括所有的人，不管宗教、种族、性别……一律平等；佛教之境界，众生包括人和一切动物；要是达到更高的境界，众生就是一切生物抑或众生即是万事万物。
社会文明程度越高，众生的范围就越大，众生的权利就越受重视，能享受到其权利的众生其比例越高；越是落后的社会，越是重视所谓的整体利益而忽视众生个体的权利。早期的美国，奴隶可以买卖；南非种族隔离时期，黑人被剥夺了许多自由；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农民没有享受到许多他们本该拥有的权利。
人们很难给“平等”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不过对平等的粗略判断并不难。人有寻求公平之欲望，而尘世间的不平之事何其多？
******************************
当在路边注视着蚂蚁群来来往往时，你会想象得出蚂蚁王国里一定存在着许许多多不平之事，一定存在许许多多苦与乐、是与非。“那蚂蚁王国的事与你何干？不是自寻烦恼吗”？的确，我们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可以站在宇宙的角度，把我们的世界看作一个整体，看作宇宙的一个部分，从宇宙价值观俯视这个星球上的芸芸众生，我们会感觉到众生为了那由心而生的贫与富、是与非、苦与乐、生与死而挣扎，“有什么意义呢？”可是我们并非只是在注视着蚂蚁群，我们本身就是蚂蚁群，吃了人间烟火，就不能不管凡间琐事。永劫之苦恼。
尽管我们并不能跑到月球上去俯视这个世界，我们仍可以处深山而不寂、处闹市而不喧。因为贫富、优劣、苦乐、是非、乃至生死之判断只是取决于我们从哪一个角度出发，取决于以哪一个标准作为判断，这个标准是否正确，我们又必须再找一个被认为是正确的标准来评判，至于那“正确的标准”是否正确，我们还得再去找标准……无穷无尽。这些标准以及以此得出的结论：贫富、苦乐、生死等都由心而生。
其实所有的是非、所有的分别都是虚无的。要是我们不局限于世间的知识，不局限于世间的真理，万法如其本然，本来无是也无非。
有人拿了一张白纸、一瓶墨、一支画笔，他用笔蘸墨在纸上画来画去，画出了“妖”、画出了“魔”，越画越恐怖、越画越烦恼。众生都生活在人为的世界，都受到人类价值观所束缚，都已陷入自造的理论圈套中，这个世界因此充满是与非、苦与乐、生与死之分别，充满了妄分之结果——万事万物，其实那全是幻象，但也不能执著于幻象，否则会被“幻象”与“真实”之分别所累，被“有”与“无”之妄分所迷惑。只要我们一旦开口，就会有这有那，就会有分别，就是“错”的，一开口就错，不开口也得打三十棒。可是众生都还处在烦恼中，我们又怎能超脱？普渡众生我们不得不开口，不得不落于纸墨。
看清世界之本来面目，但更要有大慈悲。寻求、创造一个接近“真实”、接近“人性”之世界，这是我们的目标。
一九九九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