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有端五十弦
(一)
李建永
一篇锦瑟解人难
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锦瑟》一诗,是现代中学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然而自此诗诞生一千一百多年以来,就一直成为一个难于破解的谜。一方面,《锦瑟》佳句脍炙人口,流传千年;一方面,《锦瑟》内蕴朦胧多意,晦涩难解。一方面,诚如梁启超所称,《锦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美的诗”;一方面,又如王士禛所言,“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因而元好问感叹:“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其实,像东汉郑玄为“五经”作注一样,历代给《锦瑟》作解的人并非没有,而是太多,且歧说更多。有说《锦瑟》感愤“牛李党争”,属于“政治诗”;有说《锦瑟》扣题咏瑟,属于“咏物诗”;有说《锦瑟》隐喻心曲,属于“闺情诗”;有说《锦瑟》思慕逝妻,属于“悼亡诗”;有说《锦瑟》自伤迟暮,属于“言志诗”;有说《锦瑟》借瑟起兴,属于“无题诗”……猜拳行令,杂说纷纭。似乎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似乎都沾一点边儿,摸一点门儿;然而,大多却是强说滋味,强作解人,给读者一种“找不着官儿,胡绕弯儿”的感觉。
譬如:苏东坡及胡仔持“适怨清和说”。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缃素杂记》:“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解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胡仔进而诠释:“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玉暖日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然而,“庄生梦蝶”如何“适”?“暖玉生烟”怎样“和”?像这般胶柱鼓瑟,牵强附会,必然是似是而非,语焉不详。
再如:朱尊彝持“悼亡说”。他在《李义山诗集辑评》讲到《锦瑟》时评曰:“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看似环环相扣,言之凿凿,阐释得有鼻子有眼儿。然而,五十弦为二十五之“断弦”,生之日为死之日预设“惘然”,可谓武断臆说生拉硬扯之极!
又如:钱钟书持“自寓创作说”。他在《管锥编》中写道:“《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认为《锦瑟》一诗,置于《李义山诗集》首篇,乃义山以之概括自己平生之创作。并进而阐释:首两句“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三四句“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五六句“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七八句“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好梦易醒,盛筵必散”云尔。然而,观点一旦跑偏,即使引述再丰,学问再宏,也遮不住断章取义一厢情愿之嫌。而况,《锦瑟》之冠于全集,未必真是义山本意。
此外,还有不少持“无题说”者。论者以为诗题《锦瑟》,不过是从起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信手拈取前二字,意义完全等同于《无题》。既然如此,那么义山的大量《无题》诗,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为何不叫《相见》,“凤尾香罗薄几重”为何不叫《凤尾》?还有“云母屏风烛影深”为何不拟《无题》或《云母》,反而从第三句撷取二字题为《嫦娥》呢?虽说自古“易无达占,诗无达诂”,然而似这般诂之哉,诂之哉,纯属妄拟瞎诂者也。倒是周汝昌提出的“它所写的情事分明是与锦瑟相关的”观点,较为贴近《锦瑟》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