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有端五十弦(三)


 

锦瑟有端五十弦

(三)

 

亦悲亦幻思华年

 

      那么,玉谿生所悲何来?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回顾李商隐人生短短的四十六七年,是孤苦、孱弱、敏感、羞涩、深情、劲倔、失意、蹉跌、悲愤、忧伤、孤独、寂寞等混和交织的一生。正如崔珏《哭李商隐》诗所云:“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义山创作《锦瑟》之时,约已步入人生的“黄昏”。大多研究者认为,此时义山已然回到故乡闲居,拖着多愁多病的身体,过着清苦落寞的日子,几乎不与外界往来,晚景颇为凄凉。此情此景,此时此际,义山选择以“悲”定调的《锦瑟》为题,不正是恰如其分的吗?

      首句开宗明义,“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从有端来,有端是典,用事,五十弦紧扣一个“悲”字;无端是情,情绪,渲染心中莫名的怅惘,无端的悲伤。无端也是有端的,“一弦一柱思华年”。“思华年”乃全诗主旨。五十弦瑟,一弦一柱,一年一岁,抚瑟回思,往事历历。“迷蝴蝶”,“托杜鹃”,“珠有泪”,“玉生烟”,有憧憬,有悲欢,有痴情,有幻灭。诗的主题虽然是“锦瑟怨华年”,但对于毕生写下“来是空言去绝踪”,“车走雷声语未通”,“春蚕到死丝方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玉谿生,在回思锦瑟华年之际,爱情自然仍是主打,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白居易《偶作寄朗之》说得好:“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当然《锦瑟》不止相思,还有青春的飘逝,理想的破灭,以及人生的种种遗恨,一切的一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义山《锦瑟》一诗之所以难解,不仅在于用典之繁,还在于意象之朦胧。“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两个典故众所周知,但它究竟在隐喻什么?是弦瑟拨动了曼妙华年的多梦时节?还是触动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凄怆悲切?抑或兼而有之吧。“沧海月明珠有泪”,意象一字排开——海、月、珠、泪,不禁使人联想到义山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古珠生蚌腹,感月而胎。古:“龙珠在颔,蛇珠在口,鱼珠在眼,鲛珠在皮,鳖珠在足,蚌珠在腹。”俗谚亦云:“上巳有风梨有蠹,中秋无月蚌无胎。”而且恰好西晋时期的三位文学家均涉笔成趣写到海月珠泪。潘岳《沧海赋》:“煮水而盐成,剖蚌而珠出。”左思《吴都赋》:“蚌蛤珠胎,与月亏全。”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义山信手拈来,点石成金,海与月,月与珠,珠与泪,宛如一套连环,紧紧扣在一起——无论是华年的流逝,抑或情爱的破碎,皆似海月结珠胎,颗颗晶如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暖玉生烟,又涉一典。据王应麟《困学纪闻》:“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是啊!世间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情事,总是那么可望不可即,并且终将如梦如烟,无可奈何地走向幻灭。

      梳理《锦瑟》一诗的结构,大致由“悲”与“幻”构成。一二句为“起”:“锦瑟无端五十弦”,悲;“一弦一柱思华年”,幻。三四句为“承”:“庄生晓梦迷蝴蝶”,幻;“望帝春心托杜鹃”,悲。五六句为“转”:“沧海月明珠有泪”,悲;“蓝田日暖玉生烟”,幻。七八句为“合”:“此情可待成追忆”,由悲转幻;“只是当时已惘然”,由幻生悲。悲与幻是交织的,叠加的,相对的,转化的,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的。幻,如蒙太奇电影镜头,时隐时现,时幻时灭,是回想当年闪烁眼前的吉光片羽;悲,是底色,是情愫,是沉思往事发自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伤逝”,从来就是一个伟大而永恒的文学主题。自孔夫子伫立大河之岸,望着滔滔流水发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浩叹,“伤逝”这个母题就已有孕在身。到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将“伤逝”作为文章目录的类编专门列出,已然呱呱坠地,便有了姓字。千百年来,咏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文人墨客,代不乏人。而义山更是写“伤逝”圣手,且不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仅一篇《锦瑟》,便写得“有声有色,有情有味”,“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堪称中国文学史上抒写“伤逝”之杰作!

 

                                                  写于2010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