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吃算记行
李建永
“呔”怎么听来也不能算一个称呼。但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就用“呔”来称呼父亲。而且,从未念过书的母亲,还用一些民谚俗语来形容父亲日常生活的行状,既形象,又诙谐。我把母亲经常打趣父亲的“四大能”记录下来,庶几就是一篇关于父亲的“人生小记”。
“三饱一倒,长生不老”
我的故乡在雁门关外,村庄很小,仅六七百口人。村南十里有两座高峰,一座叫馒头山,一座叫草垛山,都与吃有关。老辈人常说,人有馒头,畜有草垛,庄户人的风水宝地啊!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我们村有三个能吃的汉子。第一个,把两臂张开躺在地上,让人在他的两条胳膊上排满菜瓜,然后坐起身,把小碗口粗细、二尺长短的十几条大菜瓜,一口气吃进肚里。第二个,让人选择一片长得最稠密的萝卜地,他一屁股坐在那里,把只要能够得着的胡萝卜全都拔起来,一边用萝卜缨子擦去泥土,一边咔嚓咔嚓将之全部消灭。第三个,在每年冬季为生产队看场的时候,将一大升子(约4斤)玉米炒熟,不紧不慢地吃个净光。多少年来,村子里一茬一茬的愣头后生们,对打破吃萝卜和吃菜瓜的纪录,还曾跃跃欲试;但对一鼓作气吃掉一升炒玉米,却从来未敢问津。这第三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而今年近八旬,但胃口依然健旺。前不久我回家探亲,父亲一顿晚饭吃掉二十多个饺子,两大碗稀粥,还有豆腐、粉条、猪肉、苦菜若干,临了一筷子又叉起两个鸡蛋!我说,您别吃着了。母亲赶忙说:“老辈人传法:‘想吃就是补,能吃才有寿。’都八十岁的人啦,还能‘噎’着?”想想也是啊,《颜氏家训》里有一条古谚:“眉豪不如耳豪,耳豪不如项绦,项绦不如老饕。”我仔细观察过精神矍铄的父亲,眉有长豪,耳有长毛,项有双绦,而且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饕”。母亲经常打趣父亲说,人家可是“三饱一倒,长生不老”。的确,白天三餐吃饱,晚上倒头便睡,这不就是长生不老药嘛。
“庄户人要早起,买卖人要算计”
母亲常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一世穷。”有时又会笑着对我们说:“庄户人要早起,买卖人要算计。——可你老子就会为别人瞎算计。”确实,父亲作为一个出色的庄稼汉,不仅天天清晨早起,而且还特会算计,而且是替别人算计,而且还能把买卖人算倒。
俗话说,“离娘三分善”。父亲少孤,五岁失母,十一岁丧父,一生只读过三个冬天的书,但他可以粗略地读报纸,熟练地打算盘,心算尤其厉害。可是父亲从不算计人,只是喜欢通过"算计"来帮助他人。庄稼汉一年春夏秋三季忙活,冬季清闲,买卖人常在冬闲时走街串巷,兜售生意。那个年代农村的买卖多是以货易货,算起来比较麻烦。比如,用粮食换豆腐,一斤黑豆换一斤六两豆腐,一斤玉米换八两豆腐,一斤黍子换九两豆腐;那么请问,一斤七两三钱豆腐需要多少黑豆?多少玉米?多少黍子?其实,这也不难算出。关键的问题是,“天津上海到北京,卖的都比买的精”。卖豆腐的为了“捉哄”那些农村家庭妇女,常常带着一杆“老秤”(十六两合一斤)。家庭妇女们怕被卖豆腐的“捉哄”,便用自家的“新秤”(十两合一斤)把粮食称出来,而卖豆腐的又用“老秤”给她们称豆腐,你来我往,几番折冲,那些没有上过学的家庭妇女,还不得让卖豆腐的给搞晕!但有一个人永远不晕,那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总是远远地蹲在墙角晒太阳,一边跟乡亲们拉着家常,一边不时扭回过头来慢悠悠地对豆腐交易双方说,张三的黍子可以“割”几斤几两豆腐,李四的黑豆可以“割”几斤几两豆腐,刘二麻子的玉米可以“割”几斤几两豆腐,并且将“新秤”和“老秤”换算得一清二楚。村下地带,三乡五里,路上遇不见,桥上也能碰见。所以买卖人只要看见父亲在场,一般不敢哄人。当然也有例外。某年冬天,一个外地来的卖葵花籽的,因为“捉哄”了一个家庭妇女,被父亲“核算”出来;结果买卖双方互不相让,吵闹起来。后来还是父亲回家端出一升葵花籽“赔”给那女的,方才平息风波。
“猫三千,狗八百,你一万”
记得父亲当年喜欢晚饭后就着油灯读书看报,母亲总是不无欣赏地说他是“瞎狗端星星”——而且把星星读作休休。父亲最喜欢看古戏,看一场,记一场。在我童年的时候,父亲经常把我架在脖子上,赶到十里八乡去看夜戏。因为我那时实在太小,每每看到半截就睡着了,散场时父亲把我叫醒,一路上给我讲述戏中的故事。前些年我带女儿回老家,父亲对他的宝贝孙女说,你今年十二岁啦,知道有出息的古人十二岁都干些啥呀?接着又说,甘罗十二为宰相,刘秀十二走南阳,左连成十二告国泰……并给孙女一场一场排开讲解戏文。孙女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却无限钦佩地说,爷爷记性真棒!
父亲的记性的确是好。他小时读过三冬书,什么《三字经》《百家姓》以及手抄本的《庄农杂誌》《四言杂誌》《七言杂誌》等都能熟背如流。我上小学时看“小人书”,不认得“蒯通”的“蒯”字,父亲一看便说,这个字读“块”,《百家姓》有“巢关蒯相,查后荆红”。我前几年由于撰写《母亲词典》,每写到《时令·风俗》部分,就得给父母打电话询问一些有关节日、节气和庄稼等方面的知识。母亲有时还说,年纪大了,记不清了;而父亲却是随问随答,事后查证,很少出差。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给父母写个小传,记下他们一生所经历的重大的和平凡的事情。父亲对他四五岁以后所历之事,基本上记个八九不离十。我每次回家与父亲长谈,都会有不菲的收获。父亲的惊人记忆,成了我开掘不尽的“宝藏”。
母亲常说父亲:“呔,猫记三千,狗记八百,你是千年万古啥都记得住。”本来“猫记三千,狗记八百”,是特指猫和狗的记忆超常,即使把狗放在八百里外,把猫放在三千里外,它们都能自己认路找回家。然而母亲夸父亲的好记性时总爱说:“猫三千,狗八百,你一万!”
“唱旦的嘴,拉花的腿”
俗话说:“谁盖房子谁劲大,谁娶媳妇谁泼辣。”父亲十七岁、母亲十八岁时结了婚;父亲在三十一岁时盖新房,除十二岁的姐姐和十岁的大哥还能帮点忙,二哥六岁我一岁多,只有父母“并肩战斗”,所以父亲那一年把腰腿都累着了。即使这样,我现在回老家跟父亲一起到村边田头散步,走进浓郁的杨树林,穿过茂密的庄稼地,走着走着就会拉在父亲身后,还得父亲停下来点支烟等我。
母亲常说父亲是“唱旦的嘴,拉花的腿”。说“嘴”完全是为了跟“腿”对应,是一种修辞的需要。父亲说话慢慢悠悠的,一点也不像“唱旦的嘴”那么干脆利索;倒是“拉花的腿”形容得颇为生动准确——就像正月里闹红火的土摊子里“拉花”的小旦角,小腿儿跑得倍儿溜。据母亲回忆,父亲在二十来岁的时候,给姥爷家的病马去县城里抓药。早晨太阳出山父亲起身,到姥爷家取钱,步行十里路;从姥爷家到县城,步行五十多里路,再从县城折回我家(可能是给我姐买了好吃的先送回家吧),亦将近五十里路;再到姥爷家放下药返回来,又是二十里路;并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十里外的邻村看夜戏,来回又是二十里路。这样算下来,父亲这一天徒步走了一百五十多里路。难怪母亲说他是“拉花的腿”呢。
俗话说:“住亲的家乡,叫亲的爹娘。”多少年来,父亲和母亲都不愿意离开故乡。好说歹说,今年才勉强同意冬天到县城去住楼房。而今,父亲年近八十,腿脚依然灵便。他不仅每天清晨骑自行车绕着村边的树林兜圈子;隔上一段时间,还用自行车带着母亲到乡里去买东西。我上次回家得知这个情况后,郑重其事对二老说,毕竟年龄不饶人,父亲以后不敢再骑车带着母亲到乡去里啦。您猜我八十岁的老母亲怎么说——“嗨!俺这辈子,就数你老子骑车带着出门稳当哩!”
父母和他们的老房子——这三间房起盖于1978年,至今已32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