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自然观及其艺术表现(26)


 

生为天地之大德:中国文化的生命观(3)

——泛爱生生

潘世东

在儒家的视野中,生即是仁。对此界定得至多也至为明确的就是宋明理学家,此处仅录其大要:

 

 

“天地则何意于仁?鼓万物而已。”[1]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2]

“生之性便是仁。”(程伊川《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

“仁是天地之生气,”“仁是个生底意思,”“生底意思是仁,”“只从生意上识仁。”[3]

 

 

上述引文的中心意思即是:生等于仁,生是仁。为什么生即是仁呢?朱熹指出,仁为生之本,万物有生即是万物有仁。他以仁义礼智配春夏秋冬,仁为春,义为夏,礼为秋,智为冬。仁主春,春天春风和暖,万物苏复,万物化生,故是万物生命之主,故主生,也最大。他说“仁字须兼义礼智者,方看得出,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智;智者,仁之分别。犹春夏秋同虽不同,而同出于春,春则生意之生也,秋则生意之成,冬则生意之藏也。”[4]在这里,朱子视仁为仁义礼智之本、之首,视春为春夏秋冬之本,春夏秋冬以春为始,生长收藏以生统领。这样,道德宇宙便统之于仁,自然宇宙便统之于生。二者相合,仁生便为一体:仁即是生。生仁合一体现了儒家致力于将自然秩序引入道德秩序建构的努力。其意图之一便是,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个条理井然的生命的演进过程中,为人间道德秩序的建立确立范式。而此一意图的实施,则自然而然地推出了儒家对待生命的根本态度:泛爱生生。

 

 

生即仁,而仁的核心则是爱。爱什么?爱生。而生在中国文化中则是指万有苍生,既指人,又指万物。朱熹于此独有心会:“要识仁之意思,是一个浑然温和之气,其气则天地阳春之气,其理则天地生物之心。今只有就人身已上看这意思是如何,才有这意思,便自恁地好,便恁地干燥。”[5]天地生物之心就是仁心,此仁心是一个浑然温和之气,如阳春般温暖。《中庸》有云:“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处小德,大德便是仁心,它发育生生,如川流不息,历历分明,所在皆是;其德操敦敦其仁,宽厚博大,将生意灌注于万物之中,无所滞碍,无声无处,不恃不居。天只以仁生物。

既然天是人类道德秩序建构的范式,由此推往,人的道德建构也必效法于天,而天之生物以仁,以仁为尚,所以人也必须将仁作为道德建构的最高境界。故孔孟皆云:“仁者,人也。”仁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人的行为必须符合仁,有仁道才能得人道。仁的核心就是爱,即亲亲的精神。《中庸》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宇宙是生生慈爱之空间,人的身体也是生生慈爱的产物,人之为人之本性即在于当以恻怛慈爱之心以立。故亲亲之心是对天地宇宙中生命的回报,是对天地宇宙仁心的回报。

儒家效法以仁为生的天地精神提出了仁为人之本的思想,可谓是由天及人。这这种观念的树立必然会诱导出它的另一个结果,即推己及天。《孟子·尽心上》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就将亲亲精神波浪般推展开去:爱不仅是尊祖孝悌,而且还要推之于同类,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然而仅仅以此去贯彻仁的精神还尚不够,还应该将此仁心推展到苍茫宇宙,怜爱苍生万有: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乃至宇宙中的一切生物、万事万物。因为“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我性通物性,我心连物心,物我原为一体,故物我难分彼此,爱亲、爱人、爱世也就必须爱物,爱苍生万有。

亲亲之心是一种诚心。《中庸》云:“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朱熹对此的理解入木三分:“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仁者体之存,知者用之发,是皆吾性之固有,而无内外之殊。”诚心乃仁心,人心以诚则成己,归复自己的性。然而诚并非停留于自发阶段,必须推广之,发散之,由己推物,直至将诚心仁念施及天地万物。因为万物和自身原出一性,“无内外之殊,”所以成己必当成物。这种思想发展的最圆熟的境界,便是宋朝理学中所概括的“民胞物与”的思想:“干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6]我与人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及天地之气而生,故我视人类犹如“同胞”[7],如同我的兄弟,待以亲情柔意。万物天地虽非人类,但是和人一样都本于天,出于同理,是天下一理的不同显现形式,从深处说,人与万物,类不同根同,形不同而意近;万物以生而得以出现、成长,人亦以生而自立天地之间。所以,“物吾与也”——万物是我情同手足的朋友。正因为如此,泛爱万物才成为理所必然,情所当然。朱熹于此说及至为透彻:“骨肉之亲,本同一气,又非但若人之同类而己,故古人必由亲亲推之,然后及于仁民,又推其余,然后及于爱物,皆由近以及远,自易以及难。”[8]民吾物与所包含的正是这种泛爱精神。

泛爱生生既是儒家道德秩序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一种对待生命的虔诚而崇敬的态度,其中有一份衷爱自然生命的浓情厚意。它深化了中国人对生命的理解,培养了中国人对自然物态的审美态度,因而,它既是一种道德精神,又是一种审美精神。

注释:

[1]张载 《张载集》,中华书局,1985年。

[2]周敦颐:《周子全书》

[3][4][8]朱熹《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第103109173页。

[5]朱熹《朱子语类。卷六》中华书局,1986年。

[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

[7]张载《西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