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有 所 悟
2005年底,当我准备着手去了解天生桥移民状况时,一位原巴结移民同事说:“移民的钱被克扣,告了近十年也告不翻,原因是当时州里的某些领导拿移民款去广西北海炒房地产,亏本后以至于现在即使想补也没钱发给移民”。我说希望能帮他们做点什么,她说:“你帮不了忙,因为那几个领导官越升越大,并且在中央还有些关系,不用枉费心机了”,“我们那些移民是永世翻不了身的”。大盗为王,小偷为寇,要是大盗不庇护小偷,偷鸡摸狗的芝麻小事就会引出偷牛盗马的大案。
一段时间后,碰到巴结中心村移民代表,她说:“这件事移民们都知道,有人到北海旅游时在车上曾看到某地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贵州省黔西南州某某房产开发公司’,那一片楼房周围全长满杂草”。
我说:“兴义、安龙共搬迁2万多人,投资二、三千万去搞房产,只相当于在你们每个人头上扣一千多元,这不算多吧”。她说:“不止几千万,可能有上亿”。我有些惊讶,因为根据电力工业部(1997)527号文件,天生桥电站贵州部分补偿总投资是7.6亿,农村移民补偿只有5.4亿,各级政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干部,只要与移民工作有关,谁不想从里面分一杯羹呢,因此我想他们应该没有可能抽出那么多资金去炒房地产。
经过几年了解、思考,无论‘炒房地产’是否实有其事,黔西南州或是省里某些个别领导要从移民补偿款中节约、克扣、挪用、抽出上亿资金是有可能的。并且炒房地产的资金不一定都是移民补偿款。
据527号文件及黔西南州移民办、贵州省移民办上报后经国家计委审核的《天生桥库区淹没处理补偿投资调概分解表与调整概算计算表》:(有些仅举几个数额较大的项目)
一,农村移民补偿5.4亿。
1,土地补偿及安置补助费:
共3.3亿。除了安龙的一些村组的村民参与丈量田地外,兴义市几十个村被淹田、地大多是移民管理部门给多少面积就是多少面积,公布或兑现时,有些村组第二次比第一次少,第三次又比第二次少;经济林、用材林、灌木林等补偿面积与村民估算差距更大,十几年过去,有些村组只领到部分林地补偿款。按照政府允诺《概算计算表》,州政府下拨多少给市县,市县又下拨多少给乡镇,乡镇又下拨多少给村组干部,移民们不能查也查不明白。他们得到手的土地补偿及安置补助费就是我在前面所述的数额。
土补费是移民补偿中最大一笔款项,有多少补偿款本应该发给移民而并没有发放到移民手中,即使粗略估算也很难。
(房屋及附属物补偿1.37亿,太复杂未列入)
2,学校及医疗点补助:
人均200元,应补偿430万元。总数额不大,只是在我了解到的村组中,他们还不知道有这一项补助。
3,移民安置区基础设施补偿费:
共投资3820万元,分为场地平整、村内道路、供水、供电,人均1783元。后靠移民有些得几百元,外迁移民很少得到这笔补偿费,这笔补偿费可能有一部分已拨到新移民点所在的乡镇。每户移民的宅基地无论是平地还是坡地,都是自己开挖,因此,当地乡镇政府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基础设施建设,既能有钱赚又能增加政绩。
4,搬迁运输费:
总投资1334万元,后靠人均532元,外迁人均627元。巴结中心村每人被扣173元;安龙岜皓村移民手册所填数额,每人被扣80元,‘实际上被扣的不止80元,他们分几次发放,到底是发了多少,每一次领什么款我们都搞不清楚’。数额不大,也可以节约二、三百万。
二,集镇搬迁补偿:
巴结镇政府住地,及三个办事处------坝达章、歪染、坝艾搬迁总投资1500多万元,怎样开销老百姓想猜也摸不到边。
三,专业项目复建补偿费:
总投资8200万元。
1,巴结糖厂迁建补偿费1300万元,除了给原糖厂工人一些补助,糖厂没有搬迁、没有
复建。
2,巴结轮渡码头补偿98万,因为兴义到隆林公路已不经过巴结,码头没有复建。
3,黔西南州糖科所补偿115万,没有复建。糖科所是大跃进年代从歪染乡南龙等村征用600亩土地,当时政府从糖科所得到的补助中买了两辆马车、三部木车、两把双轮双铧犁给南龙村作为补偿。糖科所把被淹的75亩水田土补费拿走,又把没被水淹的水田按每亩8000元反过来卖给南龙后靠移民。
四,公路复建补偿费:
总投资2021万元,《概算计算表》上面规划的箐平公路9.9公里、坝梭-----纳孔13.36公里,至今未复建。
五,库周交通恢复费:共1900万元。
1,机耕路1732万元,应恢复144公里,可是水田几乎已经被淹没,还修什么机耕路?
2,人马行路84公里,126万元。水库周围的确又添了一些人马行路,不过那都是人马走出来,而非政府花钱修出来。
六,其它费用:
投资3158万元,包括规划设计费、实施管理费、技术培训费、监理费。
七,预备费:
共1.0243亿元,其中基本预备费2700万元,价差预备费7500万元。不理解‘价差’是什么意思,移民们搬迁十年后才领到部分补偿款,但并不因为物价上涨而多领到一分钱。
在以上各个项目中,第一点‘农村土地补偿’部分,项目、数量繁多,数额巨大,在老百姓想法中,淹没补偿投资也只限于这一项。其实另外几大项投资总额也有2亿多,倘若到北海炒房地产确有其事,那位或那几位领导说:“我们又没有拿你们移民的钱去投资,是赢是输与你们没什么关系”。听起来好像有道理,“确实这笔钱不一定是我们的土补费啊”。电站淹没补偿是一大整块,只要你把左边抽走一部分,右边不是要向左边倾斜?右边不是要流向左边?因此,抽走第五项就相当于抽走第三项,挪用第三项就相当于挪用第一项,抽走、挪用哪一项都没有根本的区别。
从省里拨下来这一袋钱共7亿多,怎样分配才较为合理?单价是多少?……全由州、省移民管理部门说了算,移民们几乎没什么资格去过问。中国农民-----移民们还是在父母官治下的臣民,而非能投票选举总统的公民、选民。因此,后面的专业复建、交通恢复、预备费等几大项投资数额都很巨大。这些项目本来可大可小,可做可不做,这是州、市政府能自由支配较大份额补偿款的方法。
经国家计委审核的《概算计算表》其实也只是州、省移民部门制订上报后,由中央一级审核批准而已。这一头重,那一头就往上翘,后面几项占比例大,前面 ‘农村移民补偿’所占份额就小。对于移民,不管哪一头重哪一头轻,只要政府及移民管理部门按照被淹没的实际面积、被淹没实物的实际数量,根据‘中央一级’审定价格进行补偿,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发牢骚了,至于哪些官挪用哪些资金去炒房地产也好,去澳门、去拉斯维加斯喂老虎机也好,他们无权干涉。只是因为‘农村移民补偿’所占份额本来就不大,加之州、市一些官员干部、管理人员、以及乡镇一些干部职工、村组干部等,每个人又要从中舀一、两勺,看见到手西瓜千疮百孔,移民们才开始发怒。
冲突------8·13事件
2008年11月下旬,我到天生桥库区安龙一个移民点了解情况时,提到十一年前即
自古以来,中国农民都处在社会最底层,他们深知这一点,因此,只要是非农民,无论属于哪一个阶层,农民们都没有想到要同他们争高低,没有想到要与他们比贫富,农民们参照的对象也就是农民那一阶层。无论补偿多少,只要我能搬迁,而你不能搬迁,只怪你无能,怨不了谁;老村干部能搬迁,者安一、二组不能搬迁而被淹,只怪他们自己。
老村干部家房屋正房有155平米,杂房有135平米,他家零星果木多,并且安龙岜皓村后靠移民迁到原老寨附近天生桥发电总厂所在地,宅基地是原本村的土地,水、电、路早已修通,他们搬迁比库区任何一个村组都要容易,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兴义市巴结中心村农转非外迁移民的日子就艰难得多。
2003年10月、2003年11月、2004年2月,巴结中心村第二批移民代表三次进京上访,递交<向中央各有关领导反映移民要求依法补偿所受经历、挫折、挨打、坐牢的一笔难书>及<血泪控诉>,摘录如下(未作文字修改):
“一,1994年,工作组开始进村,根本没有国家有关规定以及李鹏总理签发的‘74号令’的出现,只有市委文件进行克扣移民款的章则让移民学习。除了房产费补偿和一些青苗补偿费及搬迁运输费以外,每一个人户口为农转非的只发2000元,而有些村组已经付超了,户口为农转农的毫无分文。
二,1995年7月,移民正在打田插秧的大忙季节中,以刘某某为首的公、检、法上房下瓦,强行拆迁,在此期间,天天正下着猛雨,房被掀倒,全村移民老小在倾盆大雨下无法做饭吃,牲畜满山跑。移民们白天冒着大雨拆房,晚上,打着雨伞,披着雨衣坐在自己动乱的屋基里到晚上十点过钟都无法找到一些干柴来煮饭吃,整夜不能入睡,老老小小坐着、哭着,与猪、牛、马、鸡、鸭的叫声交织在一起。
当时,由于房产费过低,每平方米105元,又扣了5元,成片青苗补偿费没有发,零星果木款只发百分之四十,补偿部分搬迁费,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移民无法到国家指定新基盖房居住,只能将原材料在原地搭棚居住。由于日晒雨淋,多次撤换上面盖着的彩布都不能到国家指定的新基居住。移民既焦吃、又焦穿、更焦的是一家老小没房居住,一天哭哭啼啼度日。
三,1997年2月,刘某某又带着公、检、法来拆工棚和较高地方95年没拆的房子,移民们生死恳求,等我们把房子建好再拆都不行,谁多说几句就拳打脚踢,移民们忍无可忍,终于奋起反抗,他们拼命地夺过强行拆房的民工手里的大锤钢钎,统统抛进水里,接着在97年7月13日含泪静坐大坝。……”
“含泪静坐大坝”即8·13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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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8·13堵坝事件,兴义市政府97年8月18日在“致天生桥库区移民群众的一封信”中有如下描述:
“可是,近一个时期以来,少数人对各级党委、政府所做的工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视国家法律法令,造谣惑众,制造事端,煽动不明真相的移民聚众生事,甚至发展到七月份以来移民进入大坝滞留静坐,阻断交通,截断水源,围攻、辱骂、威胁工作人员、执勤干警,严重阻碍执行公务,影响大坝的正常施工,给国家财产和人民生命造成严重威胁和重大损失。一旦上游发生洪水,造成大坝决堤,下游电站、人民生命将毁于一旦,国家将蒙受巨大损失。这样做不仅是对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的极端不负责任,而且也是对移民自身利益的不负责任。
特别是8月13日晚,州、市党委、政府采取措施,疏散大坝上滞留静坐移民,恢复大坝施工后,部分移民于14日、15日连续聚众,手执石头、木棒、镰刀、铁铲、锄头等殴打干警和工作人员,烧毁巴结办事处房屋,掀翻车辆,捣毁广播通讯设备,并向干警投掷自制炸弹等,致使工作人员、干警几十人受伤,其中重伤十余人”。
巴结移民在写给中央的“一笔难书”中对8·13事件有如下叙述:
“1997年7月13日,含泪静坐大坝,望上级领导能理解一切,增加一定的补偿费,不谈温饱,能盖上一层房子使一家老小有个安身之处就行了。谁知,政府不但不给补偿,反而动用公、检、法强行撤离大坝,于8月13日抓了黄亨兴、王振江和安龙两位妇女送到兴义市向阳派出所关押七天,8月14日早上五点半钟,有60多名公安带着棕绳、手铐、警棍、盾牌等武器到巴结小学隐蔽,准备抓巴结所有没搬走的移民。移民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被公安人员打伤抓走王宏德、王利忠、岑妈明等14人,开枪打伤新寨组李妈猜、梁妈道、农妈春兰三位妇女。当天公安人员在箐口道班拦阻搜查上兴义的客车和货车,受枪伤的三位妇女只好让家人、亲戚背着走小路绕过道班送到州医院住院。第二天、第三天州长及州市几位领导买了一些水果去‘看望’,他们嘱咐医院医生和护士‘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三位受的是枪伤,是因跑着不小心跌伤的’,一位护士说:‘是枪伤就是枪伤,是跌倒就是跌倒,其实我们又不跟任何人说’。除了被枪伤的三位妇女,其他人被打伤的都是自己拿钱治疗”。
97年天生桥库区移民静坐大坝的8·13事件历时一个月,政府对事件描述只有‘严重后果’而没有说明也不可能说明酿成事件的真正原因;移民对该事件描述除了以上寥寥数语,大多是口口相传。
94年、95年开始动员搬迁,后来两、三年陆续发放搬迁运输费、40%的零星果木补偿、每平米100元的房屋补偿。除了房屋补偿,另两项数额都不大,每户也就一、两千元。对于第一、二批搬迁移民,如果是农转农,半山腰以下好田好地全部被淹,山上荒坡荒地留给你,因此没有一分土地补偿及安置补助费;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的移民因为背井离乡,每人发给2000元土地补偿及安置补助费。
两、三年来,因为大坝建设还未完工,水位还未上涨,田地大多还未被淹没,但不给耕种;房屋也已自愿或被强行拆除,一家老小、一村一寨不得不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移民们要做的最紧迫的就是建房。没有田地可种,没有收入来源,补偿的搬迁费、青苗费等也被用了一些,本来想用土补费来建房,把房子建好,有住的地方,以后吃穿再另作打算,然而每人2000元的土补费,一家人一万左右,能建什么样的房屋?
搬到市里或市郊的移民不可能在新移民点建土墙瓦屋,那有损政府形象。除了原来有一些积蓄或能贷款的移民,其他大多数移民不能建房。无论是后靠还是外迁,移民们有些在指定的移民点搭建临时住房,有些把拆下来的柱头木板又只好在原地搭棚居住。政府及移民管理部门-----支重局、还有市公安局等到移民住地催迁,并强行拆除移民在原住地搭建的棚子。
在六月底,移民管理部门召集移民代表到市政府旁的支重局会议室开会:“农转农没有土补费,农转非每人2000元,如果按照实际补偿计算,有些村组已超支,如巴结中心村者安一、二组,每人超支200元”。
移民们并不知道他们被淹了多少田地,不知道他们应得多少补偿,只是因为2000元太少,甚至后靠的移民没有分文。田地被淹、家园被淹,又没法建房,无路可走,以巴结中心村为主的库区各地移民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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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那几天都是晴天,可是静坐大坝第四天即7月18日下午,上游突然有洪水倾泻而下,那时大坝还未建好三分之二,还未发电,大坝却关闸,江水不断上涨,每小时水面上涨五、六米,晚上九时左右水位达到最高点。巴结中心村者安一、二组除了13户后靠已搬到新移民点,其他移民都还在原地搭棚,这几天年轻力壮的移民都在下游三、四十里高坝静坐,‘家里’就只有老年人和孩子,并且无数年以来从没有这么大的‘洪水’。
洪水来得太蹊跷、太突然、太快、太猛,当‘洪水’继续上涨,当‘洪水’淹到‘楼脚’,已至傍晚,他们才想到要搬东西,只有随身可携带的小件东西,想拿走什么都为时已晚,有些移民户那时根本就没有人在‘家’。和尚跑了,庙及庙里的一切的一切全被洪水冲漂到下游,第二天电站开闸,高坝下坝盘村村民去打捞冲到下游的木板、家具等什物时,静坐高坝的者安一、二组移民才知道他们家园有可能已被冲刷。
者安一、二组移民急忙往回赶,整个家园已经面目全非,有些剩下木架,木架内的一切已被冲洗一空,甚至有些整个木棚子被洪水卷走,洪水已消退,他们已没有家,也没有眼泪。他们没有时间仔细思考这洪水、这天灾究竟从何而来,因为不可能让一家老小白天黑夜、晴天雨天都露宿山坡上,任凭日晒雨淋。他们去砍木棒,去买胶布,去抓钉子,又在原地支起木棚。
2008年秋,移民代表黄亨兴统计那次洪水冲走什物的有30多家(约一半),以下是其中的几家:
1,欧阳书政(做木材生意):松板7丈,杉板30丈,门窗条400多对,长
2,黄元政(赶乡场卖成衣):杉板100多丈,松板5丈,门窗条200多对,一盒棺木,多年积蓄的布匹30多件,已经缝好的成衣和帕子价值2000多元,鸡80多只,粮食及各种生活用具、家具。
3,黄元明:门窗条40多对,,松板5丈,两张床, 700多斤谷子,500多斤包谷,鸡30多只,一头牛,一头猪,一匹马,一架小马车,织布机及各种织布工具,整个棚子被冲走。
4,韦裕安:更木1000多棵,杉板100多丈,小卖部里的糖烟酒价值3000多元,吃的、穿的、及各种生活用具,80多斤一头猪,整个棚子被冲走。
5,黄元荷:杉树檩条600棵,杉板12丈,门条25对,窗条80对,杉尾400节,更木400节,谷子1000多斤,包谷1500多斤,鹅30只,鸡20只,被子3床,床两张,布匹8件,打米机、磨面机、电动机及各种用具、家具、农具。
6,张详芳:更木200节,红椿方100多对,松方50对,整个棚子里的生活用具、农具及现金3000元。岑金玉:檩条100棵,门窗条300对,整个棚子里的食品、用具、农具,两盒棺木。
7,黄亨值:杉树100多棵,杉板50丈,更木200节,床一张,被子一床,毛毯一床,柴油4桶(每桶200斤),及棚子里食品、用具、农具。…………
曾有移民在高坝时听到从上级来的某位领导说:“把水闸关掉,让水淹上来,我看他们还搬不搬”。领导的魔咒灵验了,静坐几天后即来了大洪水,安龙岜皓那位老村干部说静坐开始那几天没有下雨,但他不敢肯定究竟是上游引发自然洪水还是鲁布革电站故意放水,‘只是水上涨得太快,有点怪’。即使是被淹的者安一、二组移民,开始时也不能确定这场洪水是天灾还是人祸,因此,在中心村向中央及各级政府反映材料中都没有提到,“这事想起来太吓人!又没有足够证据,我们不敢写”。
淹没贵州、广西交界兴义市、安龙县、隆林县的天生桥电站属红水河上游南盘江 ,南盘江发源于云南,流域面积不大,上游鲁布革电站也有一定防洪能力,并且‘那几天我们这儿没下雨,是涨了洪水以后才下雨’。即使大坝关闸,上游发生自然洪水,南盘江不是一条河,江面宽阔,者安一、二组距高坝还有三十多里,水位不可能每小时上涨五、六米,自古以来他们那儿也从没被淹过。我和巴结移民们都没法知道这场洪水的真正原因,只能靠推论。
如果不是下坝关闸,上坝开闸,不知道‘专家’们还有什么更能让人信服的解释。
2008年春夏,巴结往上几十公里的歪染乡纳沙村的袁老伯说:“那一次洪水是鲁布革电站冲洗大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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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早晚要有这么一天,不过真的来的时候移民们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帮警察吓懵了’。移民们几乎没什么反抗,逃得慢或是想抓衣服拣鞋子的就是一阵乱棍,8月的中国南方,是一年中最热的,移民们大多光着臂膀,清场时有些只穿短裤内裤,甚至有些赤着脚,向广西方向四散奔逃。‘逃命要紧,那些棚子、胶布、席子、床单……随它喽’。有些人往山脚急冲直下,有些人往山上乱窜,有些人误入建设工地------马窝(后改为天生桥镇),本以为落入虎口,幸好民工们立即把电焊防护罩给他们戴上,有些把车门打开,让他们躲进车里,有些‘往这边、往那边有条路’……当晚,马窝的每家每户、各个角落全被翻兜。移民们连夜逃回几十里、几十公里外的老窝。
第二天,有四艘船从上游而下,他们还不知道已被清场,还准备到高坝声援,还准备到高坝继续静坐,当他们刚下船上岸,被等候多时的公安一拥而上一阵乱棒,移民们又一次四处逃窜。
在巴结,第二天深夜即第三天凌晨,有移民半夜起来小便,突然看到巴结小学内有许多警察,立即大喊:“鬼子进村喽”!“鬼子进村喽”!中心村移民们都被吵醒,他们又聚集在一块,警察要从小学出来,移民就扔石头,警察后退;再出来,又再扔砖块,双方僵持不下。广播里高声‘宣传’,引起移民们愤怒,年轻人拥上去把电杆推倒,警察拥出来准备抓人,移民们又从供销社楼上,从他们的临时住地,从几个不同方向向警察扔瓦片、砖头、石块,有些一同前来的机关干部、工作人员躲在竹林后大喊:“你们不要打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才来的啊”!有一个警察后退时不小心陷进江边的泥地里,移民们向他扔石块瓦片,情急之下他掏出枪开了枪,两名妇女小腿被打穿,另一名妇女的腿被擦伤。当警察退去后,愤怒的移民们把车子掀翻,烧掉巴结镇政府的临时工棚。
距巴结住地约两公里的箐口道班有数十名从贵阳来的防暴公安把守,巴结群众不能外出,外面的人也进不了巴结,受枪伤的三位妇女就由其亲戚背着绕道送往黔西南州医院医治,也即前述中州长等提着水果前来‘慰问’的那三位妇女。
贵阳防暴公安撤走后,巴结移民租了十辆车,贴满标语,准备到兴义市区即黔西南州府所在地游行,刚进兴义市郊下午屯镇即被拦截,有一辆小车堵路被移民掀到路边,警察、便衣及官员干部人数太多,移民们进不了兴义,只好返回。
这就是轰动一时的天生桥库区移民的“8·13堵坝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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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年7月下旬,因撰写<584工程与农民的怨声载道>被以反革命煽动罪判刑三年刚释放出狱几个月,有一天,我所在学校校长告诉我说:“公安局安全科的某某要我转告你,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并不是因为那时我仍被‘剥夺政治权利三年’,而是担心我在那高坝出现会‘煽动’移民们继续抗争,其实那时我并不知道此事,我与天生桥移民也不认识。黔西南州报、黔西南州电视台没有报道移民堵坝的相关消息,我自己也很少看报看电视,十多年前通讯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与兴义那边的朋友已经好几年没有往来,尽管只有三百多里,犹如三千里之遥。中国土地上发生的一些事件,老百姓有时是从海外电台、从互联网上获悉,这些消息早已出口再转内销。在公安部门供职的一位朋友说:“那段时间整个黔西南州8个县的公安局、派出所只留下几个人值班,其他全部涌到兴义;兴义军分区都差一点出动”。
在天生桥库区8·13事件,我们的“人民警察”在保护谁?
淹掉了家园、淹掉了田地、淹掉了你谋生的技能、职业,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每人土地补偿及安置补助费只有2000元,并说有些已经超支了,不转为非农业户口的移民分文没有,这也太过分了吧!“那段时间我们无田地可种,又没钱建房,真是走投无路啊!因而才到大坝静坐”。这笔补偿款究竟是中央或是中国南电集团没有把钱拨到贵州、广西还是补偿款已经下拨,只是两省区及地、州、市、县政府没有拨给移民??
整个九十年代的中国,各级政府在资金还没到位时就匆忙上马无数大大小小的工程、项目,工程、项目完工,政绩有了,老百姓-----民工也没有荒废那一年半载,可是那一年半载全是白忙活,因为政府拿不出钱或是某些官员贪污挪用而没钱支付给承包商,承包商有时也尽可能克扣或是根本拿不出钱支付给民工。有些老板倒闭了,有些老板携款而逃,有些老板‘我欠你们的,政府也欠我的,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社会一派‘繁荣’,移民或民工却被遗忘在繁荣泡沫背后的角落里承受着苦难。没有钱,政府可以从银行里‘贷’,有时钱被‘分’完,工程、项目随之倒闭,80年代至21世纪初,中国的银行里贷出的‘不良贷款’流失到海外或流入某些官员的腰包而不能收回的也许有数千亿。工程项目倒闭,资金流失,投资款被贪污挪用,这些巨大损失转弯抹角都会转嫁到最底层的农民、移民、民工身上。拖欠民工工钱、拖欠移民补偿款不仅仅是承包商,不仅仅是老板,有时还有各级政府及政府领导、官员……几年前,追讨民工工钱的呼声越来越高,引起中央高度重视,而追讨移民补偿款何时才能成为热门话题??
1997年底,天生桥库区移民各项补偿新价格概算表出台,补偿价格大多都有所提高,如:房屋补偿(木瓦结构)从原来的每平方105元提高到每平方185元,园地每亩从3231元提高到4200元,灌木林每亩从650元提高到1650元,外迁的库区农转非移民土地补偿及安置补助费从每人2000元提高到每人6500元。
8·13事件使天生桥大坝施工停了一个月,除此之外,并没有兴义市政府在致库区群众公开信中所说‘阻断交通,投掷自制炸弹,致使工作人员、干警几十人受伤,其中重伤10余人……’根据刑法第234条,‘致人重伤’量刑三年以上,不过8·13事件后政府低调处理,只有黄亨兴等几人被关几天几十天不等,并没有秋后算账。毕竟把人家赶出世代居住的家园,把人家的田地淹掉,只拿几千元打发,还要关他十年八年的话,太残忍了吧。
正如原坝艾乡米斗村一位组长说:“凭良心讲,要不是巴结人闹得那么凶,我们的许多补偿肯定得不了”。如果不是到高坝静坐,不知哪一年才会有《概算计算表》,不知得了每人2000元后那些背井离乡的‘农转非’移民是否还能再补上每人4500元。天生桥库区移民8·13事件如同已开始发电的中国第二大电站------龙滩水电站2005年12·17静坐事件一样,无论从所谓的正面还是从所谓的负面,对于红水河一系列梯级水电站的水库移民,它都具有其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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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仍未结束
2002年,移民有数百人上千人到兴义市区北京路、坪东两地堵路,政府无人理睬,两、三天后移民自行撤走。
2005年,从搬迁开始已经有十年,移民们到各级政府反映、信访、上访。巴结中心村第一次由一些村组干部组成 ‘十三人代表’因与移民部门暗箱操作,损害移民利益,中心村移民们又另选出以王利珍、黄亨兴等5人代表继续上访,王、黄等请律师、数次到州、到省、三次到北京……前后共开销各种费用40多万元(后有章节叙述),终于在2005年8月份,市政府出台‘天生桥一级水电站(兴义市)库区土地补偿清册’。
所有的田地、林地、草地、村庄占地等有人均8000多元,有人均9000多元,中心村者安一组人均8270元,者安二组人均8215元,大寨四组人均9779元,者么二组人均8153元……农转非每人扣除8年前的6500元。当移民站把存折发放到移民手里时一再‘叮嘱’:“你们各家领各家,不要把领了多少告诉任何人”。
补偿清册中的淹没面积数据与以往公布的不一样,价格也有出入(在中心村一节已有叙述),并且奋斗了这么多年,拖欠了这么多年,物价已上涨了好几倍,才得那么一点土补费。他们要讨个说法,8月24日,两、三百巴结中心村移民到市政府门前静坐请愿,9月1日又再次到市府。
兴义市公安局在‘9.01群体性治安事件工作宣传材料’中有如下叙述:
“9月1日,上述移民160余人再次到市政府静坐上访,反映相关问题,除静坐外,还封堵市政府大小门,烧火做饭,悬挂布标,张贴标语等,致使市政府正常工作无法开展……造成了较为严重的社会影响和危害结果。9月9日,经市委、市政府批准,对静坐移民进行劝离和强制带离,有效地平息了‘9.01’群体性治安事件”。
因为淹没补偿而导致移民与政府冲突不计其数,除以上贵州部分,据广西隆林县检察院检察长一篇关于移民文章:“2000年春,移民堵路,并把隆林县公安局局长扣作人质;2000年3月,移民到隆林县政府机关静坐,占办公室食宿,惊动总理朱镕基……”除了这两次,还有2000年3月2日----3月6日,隆林县详播乡移民在盘北公路支线堵路,遭到大规模‘秋后算账’(详播一节有叙述)。
现 状
天生桥库区贵州、广西沿江两岸人口密度不大,海拔低,土壤肥沃,阳光充足,很适宜种植甘蔗、玉米、水稻,还有早熟蔬菜;中国大西南雨量充沛,红水河也即南、北盘江常年都可以捕鱼;兴义市、隆林县城都是大市场,农产品、水产品销路好,价格较高。因此,天生桥库区移民在搬迁前的生活比兴义市、安龙县、隆林县其它农村地区都要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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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 屋:
对普通老百姓,财富标志在城里是房子、车子、金戒指、金耳环;在农村,是吃、是住。谁家哪一餐吃白菜还是吃豆腐,外人不可能一清二楚,可是哪一家是平房,哪一家是瓦房,哪一家是一层,哪一家是一楼一底,全都明摆在那儿,藏不了,收不住。
因为要搬迁,移民们都把余钱存在银行里,都还住在木屋瓦房里。这是一笔损失,因为物价上涨,银行里存款会贬值,那几年又失去了发展的机会,更不用说在木屋瓦房里多煎熬几年。搬迁后的日子更不好过,尤其是第一、第二批搬迁的移民,许多家庭住在临时搭建的木棚里一呆就是好几年,“如某某家,某某某某家,没有劳力,补偿又少,住的就像狗窝”。
人们一生中就修那么一、两次房子,搬迁是机会,无论原来是土墙还是瓦屋,现在一定要修砖房,要修平房。房屋补偿低,就寄希望于青苗费、荒山补偿、土补安置费等,然而,住在临时棚子里已经两、三年的97年,农转非移民安置费每人才2000元,农转农的一分没有,许多移民户没法建房,忍无可忍才有了8·13事件。后来农转非每人补发4500元,大多数移民东挪西借总算盖了房子。
搬迁十年后的2005年底,巴结中心村在写给中央的‘上访原因’中还有几十户移民没有建房。
“岑发光两老人在兴义大顺加油站附近租房,长子在巴结租黄文利家房屋居住,次子在坪东租韦云江房屋;外迁顶效移民点还有萝卜寒家还搭棚居住;韦宏佳家借钱修房无钱还账,其妻子丢下两个子女远嫁他乡;李永约家买砖堆在宅基地已经有四年,没有钱修;李阿雪家(后有叙述)住在民政局搭建的空心砖房里;还有韦能亮、李国英、梁学成、王宏义等12户”。“外迁市区的韦元建在坪东租房,子女考取学校又无钱供其念书,其妻绝望离婚,自奔前程;还有王利胜家7人,王利周家5人,梁朝正家5人,杜思琴家4人,梁秀华家,王利珍家等都仍在租房居住”……
中国上亿农民工进城或到沿海、到大都市打工,不是住在厂里就是租房居住,很少有农民工能在城市里买得起房子。不过每到逢年过节,他们还可以回到老家,回到乡下,那儿还有几间木房瓦屋,那儿还有两、三亩田地、荒地,年轻力壮时外出打工,年老时乡下老家就是归宿;而移民们的家园早已被龙王霸占。
2008年10月,我又到广西天生桥镇,距大坝1000多米的天生桥镇有部分土地属于贵州安龙岜皓村,他们有几十户后靠移民居住在天生桥镇。我问还住在修建大坝工程队遗弃的棚子里几户移民:“这么多年你们还住在他们丢弃的棚子里啊”?一位妇女兴奋地说:“我们已经在那边修好了房子,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搬过去”。
从网上看到百色市及隆林政府关于移民的一些材料,从西林县返迁的隆林移民有许多也还未建房。至2008年底,巴结镇中心村外迁移民除极少数特困户,基本上都已经建好房子。房屋早晚要建,可是想想十多年来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兴义市区及市郊下午屯、丰都,还有顶效开发区、万屯镇、郑屯镇,有十几处移民点。市区里最集中是坪东移民街,有上百户。因为在市区,每一幢一楼一底或两楼一底的房屋都值二、三十万,他们是守着几十万家产的穷人。市区里移民街陈旧、萧条,是城市里的贫民窟。移民街的一楼几乎都不是门面,只是库房或当作住房出租,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几千元。当初为了购买市区里的宅基地,他们倾囊而出,还要贷款,十年过去,有些还没有把贷款还清。城市里的工薪阶层,他们的按揭房款需要十几二十年,他们不忧不愁;没有固定收入的农民不一样,总是想着那本钱、想着那利息,今天有工作干,明天不一定有活路做。
市郊马岭镇龙井移民点是第四、第五批搬迁移民,搬迁时他们有思想上、财力物力上准备,他们有每人8分地,龙井附近有几座工厂,年轻力壮的男人就在近处打工,与进城打工的农民工相比,他们相当于不用租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下午屯纳灰移民点、丰都东瓜林移民点、飞机场脚下七块地移民点,都有公交车直达,进市区方便,不过到了晚上,许多移民户也只有老年人和孩子,中年人、年轻人大多都到外地打工或回老家搞网箱养鱼。2008年初,网箱养鱼的移民都倒大霉。由于凝冻天气,由于污染淤积,由于不发电关闸……天生桥库区数千箱鲢鱼、鲤鱼、草鱼全部死亡,本来每箱可以收入一、两万,有些地方政府给救灾款每箱四、五百,多多少少也是政府对灾民的关怀。(本材料前有叙述)。
顶效开发区有两处移民点,五指山移民点和绿荫移民点。近十年前搬迁时,无论穷富,大多数移民都是清一色的一层平房;那时顶效原住农民还有些石墙瓦屋。几年过去,顶效原住农民已经是两、三层楼房,屋内家当也已焕然一新;而移民点平房依旧,屋内还是当初的水泥地面,家什还是当初从老家搬迁来的旧凳子、旧木床。“我们很少和当地人交往,因为我们的生活太寒酸了”。
万屯、郑屯的移民点都在国道线两边一字排开,平房大多是一层,大门上的油漆褪了色或是脱落,有些贴有瓷砖,也显得陈旧。门口是小菜园,在夏秋时节,有些平房被掩埋在苞谷林中。要是门口是水泥地板,两层或三层楼房,一楼是卷叶门,那一定是本地农户的房屋。
郑屯移民点公路对面土地不是移民的土地,而是当地农户的土地,几年前那一片建了一个大煤场,运煤车、铲车的噼啪声、轰隆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绝于耳。煤尘随风飘扬,即使关上门窗,门上的水泥花窗关不住,一旦堵住,又不见光。“那些煤尘就像水一样,会从门缝儿进来”,“我们都不敢坐在门口,堂屋也只是堆放农具和苞谷”,“活人的衣裤、床铺都洗不赢,香火上的煤灰一年就只有三十夜才打扫”。即使堵住煤尘,那些噼啪声,轰隆声无论如何也堵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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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地:
外迁移民每人8分田或地,8分田每年收1000斤谷子,800元左右;8分地每年新品种玉米可收1000斤,约700元。种田不一定比种地好,因为有些水田原来只是荒地,政府开荒造田卖给移民,新开田既贫瘠又不保水,枯水季节,当地农户不给用水源,只好拉水或抽水灌溉。无论种田还是种地,除掉购买种子、化肥、农药等等费用,一个移民一年种田种地的收入可以抵得上一个干部一个星期的工资。
他们的收入是农民的收入,甚至更少,但他们不得不和城里人一样消费,抽水灌溉、用电磁炉、用液化气,因为他们没有荒山、没有森林;老年人过世,还要花几千元买一块坟地;除了8分田地,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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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 生:
中年人、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打工也并非都能挣到钱。十年来,广西、贵州农村外出打工的民工返家修建平房、楼房;不过要是他们呆在家里,一天干到黑,一年干到头,也可能已修了一、两层平房。
天生桥库区大多数移民是壮族和布依族,他们的老家水路方便,资源丰富,他们的生活向来比较富足。从前在兴义捡垃圾都是从安顺地区紫云、关岭等极其贫穷的贵州‘两山’地区来的农民。“想当年我们的生活有多风光,现在轮到巴结人捡垃圾了”。开始的几年,壮族、布依族好面子,那些中老年妇女都是在晚上十二点钟左右才到各街口翻寻垃圾箱,久而久之,她们也习惯了,光明正大加入到收入最微薄、劳动最廉价的“拾垃圾”队伍。
2008年10底,我在顶效开发区十字路口看到人数最多的一次,有二、三十个中老年妇女扛着、背着装有煤粒、煤灰的编织袋聚集在绿荫移民街路口,一袋一袋放在秤上,卖给打蜂窝煤的‘老板’。顶效拉煤车不少,煤车倒完停下来,她们就上车去打扫,积攒下来的煤灰、煤尘就是她们工钱。顶效开发区是交通要道,是黔西南州另外七个县到州府必经之路。顶效没有白天黑夜,她们也没有白天黑夜,不是去打扫煤车就是到各条路上转悠,捡起煤车由于颠簸掉下来的煤块,‘那不是黑石头,那是钱’。回家时人人手上还拿着塑料袋、易拉罐、矿泉水瓶子……我不忍问她们能挣多少,她们自己说:“有时一天能得十来块”。
对我们许许多多的人,丢弃的东西是垃圾,对于她们,什么东西都是钱、都是宝。她们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什么痛苦,一个人捡垃圾有些难为情,一条街都捡垃圾,那是职业。
工作没有高低之分,职业没有贵贱之别,只是收入有多少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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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阿 雪
我到龙井移民点找原坝达章乡米斗村坝旺组打算进一步了解坝旺林场时,聊着聊着,组长问:“如果你帮我们争取到200万,你要提成多少”?我说:“我一分钱不要”,他说:“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报酬,你不要钱,叫我们怎么相信你”?要是我要提成,他就能从中分一点,这也是他的劳动所得,既然我都不要,他不也就白忙活了吗?后来他东拉西扯,什么都不想说,我失望而归,不过他说的话倒是很值得人思考:
“这么多年,即使当初多得几个钱,也吃不到现在”。的确,十年前,你多得几千几万,现在早已吃光,可是你不吃第一、第二个馒头,只吃第五个馒头,怎么又能吃饱?没有当初的几千几万,你怎么去发展?怎么有后来的生活?许多人就因为当初的几千几万,改变了他们的一生。李阿雪就是一个例子。
李阿雪使我想起《红岩》中在敌人监狱里装疯的中共地下党员华子良。
李阿雪已有三十岁,搬迁前属巴结镇中心村者么一组,其祖辈、父辈49年前在当地也算富裕人家,解放后被划为富农。毛去世前的二十多年没少批斗,没少歧视,不过他们祖辈遗传那种勤奋、精打细算的经商头脑在邓给中国农民松绑后立即复苏。
阿雪的父亲李明璐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就开始悄悄地做起木材生意,土地承包后几年,84年农历十月初六船翻人忘,一个星期后才找到尸体。阿雪的母亲李乜了也很精明,房前屋后都栽种芭蕉,自留山上还有一些松树、杂木、灌木林。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天生桥电站准备修建,李乜了带着女儿们把承包的6个人的田地全部栽上芭蕉,在整个巴结没有第二家,“她家是我们巴结的芭蕉专业户,随时都有芭蕉卖”。直到二十年后,李乜了的三女儿李元秀与其丈夫每天开着小四轮,从市区到开发区、从开发区到郑屯、万屯一路上“卖芭蕉”!“卖芭蕉”!大女儿嫁往广西隆林,二女儿嫁往广西田东又回来,在开发区一个小粉店里洗涮。
淹没前几年,兴义市支重局王局长带队,在者么一、二组组长参与实地丈量各家各户的果园林、经济林、零星果木风景树等,具体面积、数量被带回支重局,以备将来兑现补偿时作为依据。
者么组97年搬迁,女儿们都已出嫁,李乜了、李阿雪母子二人搬到原巴结后面松林坡搭木棚居住,“那几年我们有些人搭的木棚子还没有牛圈大,睡觉的地方就像狗窝”。
果 木 补 偿 款
者么组共53户,按照政府安排全部外迁,因为没钱建房等原因,搬迁前者么组李乜了、李光忠、韦洪顺等12户没有签订外迁协议,没有及时领取果园林木等补偿。者么一组成片果园林、零星果木等补偿究竟是多少?李乜了家果园补偿应得多少?只有支重局及移民站内部人士才清楚,我们只能从移民站站长唐某某的说明和收款收据中推测出其中一小部分。
移民站拿给者么一组果林补偿款清册中共239660元,清册上‘李乜了’是12314.96元。97年5月1日唐在‘说明’中:“该清册有12户尚未签协议其果园林等补偿款已扣除21849.61元,包括领款人的劳务费,待协议签订后补清”。97年10月22日,0146549号收款收据中“已付成片林木款218394.04元,现补付21265.96元”,收据说明中韦洪顺389.10元,李光忠1167.30元,李乜了12314.86元等12户。其他11户因金额不多领取现金,李乜了款项由唐签字全存入存折,交给经办此收据的收款人李元三(签字按手印)。
97年12月,李乜了三女儿李元秀到移民站准备领钱时才知道该款已经被李元三领走,问李元三时,在巴结镇政府上班的罗某某(者么一组人,李元三的姐夫)立即凑上来说:“这笔款不是你家的”。到移民站再查账,唐站长说:“是人家的就还给人家”,罗叫几个人围上来,唐站长怕出事,打电话报警,所长赶到,大家才散开。没过多久,罗等几人威胁李阿雪:‘如果你再冤枉我们吃你的钱,哪天我们一定把你溺水’。阿雪胆小,不敢在木棚子里住,到山上躲了三天。阿雪后来扬言说他们不还那笔钱的话,哪天要用炸药炸死他们。
有很多巴结人说:“2000年的某一天,罗等假惺惺叫阿雪去解决那钱的问题,在一个馆子里吃饭,饭没吃完,阿雪就到门口吐了一大滩”,“肯定是被他们放了什么药”。从此以后,阿雪就疯了。
贫困山区中国农村的农民们趁着年轻力壮外出打工,省吃俭用,积攒一小笔钱回老家修房子,年纪大了或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就只好回乡下老家,那儿多多少少还有半亩八分田地,还有一幢老房旧屋,还有乡里乡亲可以救急,有住的地方,也不会饿饭,足矣!李乜了、李阿雪母子俩是在乡下实在混不下去才搬到城里的。
家被淹了可以在山上搭个木棚,无论是哪一家的荒坡,还是哪一组的林地,总有个立锥之地;可是田地被淹了吃什么?要是在乡下有田有地,母子俩是干农活的好把手,到了城里,他们就只能是穷要饭的。李家老房子不算小,要是得到那笔一万多的果木补偿,母子俩本可以在顶效开发区移民点勉强修几十平米的两间房;李乜了不得不签外迁协议,果木补偿却已被他人领走。为了不到城里沦为讨饭要饭,母子俩在松林坡住了三年。胆小不敢开荒,她们没饿死,因为还有房屋补偿款,三年多,也剩不了几多。2000年,三女儿买了一些空心砖在开发区绿荫移民点分得的宅基地上搭了两间石棉瓦房,先有个遮风挡雨之处。
李乜了捡破烂,李阿雪到处翻垃圾箱找吃的,“剩饭剩菜,生的熟的,他都吃”。
2001年,李乜了三女儿李元秀把领取她家果木补偿款的李元三告到法院。
李乜了诉称:‘她家的果园林木补偿款为11095元,经济林补偿款为830.76元,灌木林补偿款为389.1元,合计12314.96元。2000年8月原告与巴结移民办签补偿协议时才知道该款已被被告李元三领走,要求被告李元三偿还并支付利息’。原告李乜了出具有97年5月1日移民站站长唐某某的说明,2000年12月2日巴结移民站的说明和97年10月22日李元三领款的收款收据。从这三张证据:者么一组林木补偿款总共239660元,其中在97年时就外迁的41户移民已领走218394.04元,余下的21265.96元是还未签协议的12户移民,李乜了12314.96元,韦开珍972.75元,王云录778.20元等等。
被告李元三辩称:‘要求原告提供领款依据,如果上面的笔迹和指纹是他的,他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另外,原告李乜了的诉讼请求已超过时效,请求法庭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兴义市人民法院作出判决:由李元三返还侵占李乜了林木款12314.96元并按银行利息计算支付利息。
从原告提供证据,被告答辩,州公安局技术鉴定,证据确凿,以及市法院所依据的法律,(2001)义民初字第327号民事判决书是一份可以写入教科书的著名案例。普天之下无人能推翻,普天之下无人持异议,可是天会垮,马不是马,鹿会变成马。
被告李元三上诉,上诉理由已经不是那张收款收据是否是他签字的问题,也不是那指纹是否是他手掌纹的问题,而是他受村民委托造假册到财政所领取移民林木补偿款,李辩称:“假册上李乜了家确实是一万多,但那是全组的钱而不是她家的钱,并且钱已平分给全组53户共191人”。上诉人(原审被告)李元三提供了一些‘分配清册’。黔西南州中级人民法院根据被告李元三的上诉‘理由’作出(2002)兴民终字第276号民事裁定书发回重审。
兴义市人民法院另一帮审判长、审判员根据李元三的‘证据’、中级人民法院的‘裁定书’以及‘果木补偿的分配行为不属于本院调整范围’,‘原告李乜了未能举出其果木林面积的相应证据证明’……作出(2002)黔义民初字第116号判决:‘驳回原告李乜了的诉讼请求’,‘诉讼费用由顶效镇合心村11组----移民组承担’。
该案中有一个关键人物----者安一组组长岑绍荣,他属于第三人,第一次他到庭即327号判决,第二次他不来了。来了他又能说什么?要是如实陈述,他要开罪于李元三及李的姐夫罗某某,他可是镇里面干部啊;还有另一个被告代理人宁某某,宁某某是前十三人代表之一,在巴结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那几个他都得罪不起,他一个小组长惹不起躲得起。
第116号判决书是法律文书,是一份奇怪的判决,不仅是因为李乜了输了官司却要集体承担受理费,而是因为判决书里面错字太多,令人生疑。2001年写成2000年,327号判决写成227号判决,12314.96元写成12314.90元,这些都是判决书里关键数字,更不用说6个当事人中有4个人的年龄与原判决年龄不符。
也许这是打字员发泄对判决的愤懑吧。
被告李元三只是一般村干部,其姐夫也还没有升迁到镇长书记,为何能让教科书式的判决翻翘?法律在老百姓心目中是神圣的,而在法官手里是橡皮泥,两杯酒下肚,成鬼成人只需一瞬间。原告李乜了不服兴义市人民法院第二次判决----116号判决,提出上诉。既然中院原来都已经‘裁定’,上诉后‘维持原判’是意料之中。2003年4月18日黔西南州中级人民法院(2003)兴民终字第122号民事判决书。
在‘夏橙果园场’一节,2002年11月黔西南州中级人民法院把果园场判给农民,使我肃然起敬,可2004年3月,贵州省高级人民检察院提出抗诉,事情全颠倒过来,我还有农民们都不知所措;在李乜了案中,看到中院的判决,我心翻,想呕吐。李元秀没有申诉,要是希望申诉会有满意结果,七十岁的李乜了等不了,不到三十的李阿雪也不一定等得到。
“未 来”
根据97年国家计委审核天生桥库区《概算计算表》,兴义市农村移民补偿人均2.39万元,其中土地补偿及安置补助费(土补费)人均1.47万元。者么一组2005年底结算时土补费每人9600元,土地承包责任制时李乜了家分了6个人田地,电站淹没补偿只得2个人份额19200元。外迁顶效开发区移民点,母子二人得一块100平米宅基地,12元/平米共1200元;被扣1.28万用于购买当地农民的水田,每人8分田共1.6亩,可李乜了所得实际面积只有0.88亩,反映到移民站,移民站承认面积不够,就是不退钱,面积少0.72亩即5760元。6个人田地,得2个人份额19200元,除去100平米宅基地和0.88亩水田,剩下5200元,房屋补偿11000元,被扣每人173元以后母子二人还得到搬迁运输费908元,三项共计17108元。
100平米宅基地和0.88亩水田折价8240元,加上17108元,共25348元。淹掉了6个人田地,淹掉了祖辈传下一大栋房产,淹掉了几片芭蕉林,淹掉了整个家园,淹掉了谋生技能,母子二人所得所有补偿折价2.5万元,一个人1.25万。
2000年,母子二人从老家的松林坡木棚搬迁到女儿在移民点帮他们修的空心砖房里,耕种那0.88亩水田,年收入1000元。不求吃饱,只要有吃;不求不饿,只要不死。半疯的阿雪看到能吃就拣,年迈母亲看到能捡就抓,一个是疯子,一个是乞丐。
因还有亲人在阳间,老祖宗们一年要来一次,阿雪的父亲也想来看看阿雪。从前是一家人,现在是一阴一阳两个不同的天地,已有了客与主之分。一个人在阳间就那么匆匆几十年,不管活人怎么看,不管活人怎么骂,有没有面子,几十年光阴一闪而过,可是到了阴间,那是永世,不可能让‘客人’空着肚子回去吧,那以后到了阴间怎么做鬼??‘它们’已经上到了第十七层了,离地狱之门已近在迟尺,火烧眉毛,李乜了无奈只好到二十多里外的三女儿家想办法。
三女儿家住在龙井移民点附近,女婿是本地人,他家房子不大,两位老人与他们同住。疯了的儿子也是儿子,有了儿子也就有了家,有了家,祖宗每年都要光临,李乜了不可能在女儿家过年。
穷居闹市无人识,49年前是富农,49年后尽管被游斗,‘总有一天他家会翻身的’,乡里乡亲还是乡里乡亲,可现在是乞丐,儿子又精神失常,好多搬迁上来的亲戚都躲得远远的。女儿女婿买了一盒棺木,草草收殓,请几个人抬到山上。
*2001年,贵州省册亨县发生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一辆大巴翻下悬崖,致使三十多人死亡(政府公布29人,因为一旦超过30人就属特大事故),大巴没有入保,车子也已经报废,司机(贞丰县人)坐五年牢抵,死者每人就得到册亨县民政局补助1000元,买棺木都不够。
司机坐牢,其妻也已当场死亡,两个十岁多的女儿成了孤儿。贞丰县城发动募捐,肇事司机的女儿募捐得了好几万,可是有谁又去为那些死者的儿女募捐呢?
*两年以后修拉荣电站,一辆拉水泥的货车卸货后返回,上坡时竟然翻车,车上两名搬运工一人死亡,一人重伤,走在路边的一位妇女当场被压死。购车时肇事司机早已倾其所有,报废的车子卖了6000元,死者两家每家3000,重伤者自掏腰包。
*2006年,兴义市某校一职工在顶效开发区大道骑摩托车急转弯,被一辆轿车撞成植物人,医疗费及补偿费花了20多万,坐在车上是一位加拿大准备来此地投资的商人。
如果不是被车撞而是被美国人的导弹击中,那一定是几十万,还是美金呢。
都是因意外事故而死,有人被轿车撞死,有人被农用车撞死,有人死重于泰山,有人死轻于鸿毛。
阿雪的父亲李明璐家在解放前是当地富裕人家,土地承包后又开始兴旺,虽然命运不济早年死亡,其妻勤劳、精明,使他们家在水库淹没前还是整个巴结的芭蕉大户,如今家已淹,人已亡,就只剩下疯子阿雪。
阿雪中等个子,看上去有些潇洒,有些男子气,要是在大学里念书,他那样帅气肯定会引来不少追求者。巴结人都说他可能是装疯,要是这样,他不是现代‘华子良’吗?他姐说他有时候疯,有时候又像是好一点,“不过他要是不疯,早就被吃我们家钱的那些人整死”。
北京来的律师曾去找过他,他不说话;我试图同他多说几句话时,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与他姐说了两句就走。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他信任的人了。
要是阿雪装疯,也许有一天他会醒过来,过正常人的生活;要是阿雪的确是疯了,太阳出来了,天亮了,对他也无任何意义。
我们的时代欠着他们母子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