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吕维松传记(6)


                    进入上海交大的一年级学习及去安徽屯溪的经历

    1944年9月1日,抗战胜利前,我走进了向望已久的上海交通大学校门,报到时我选择了电机系的电力系。我在高中学习时期己经显示出对电气工程的兴趣,因此我决定上交大电机系。

    电力组学強电工程,学的内容有发电,输配电和电气设备,电动机和发电机的构造原理、功能及其应用。电讯组学无线电和电话工程。我虽然在业余时间喜欢组装无线电,但这仅仅是一种业余爱好,并没有想把它作为我将来从事的事业。大一学的都是基础课,高等物理,高等化学,微积分和英语,这些专业的课本全都是英文书。

    物理学的内容比高中深了一层,力学部分分析的很细,它深刻剖析了物质处于静态时的力学关系和处于动态时的各种参数。如:速度、加速度、行程和时间之间的相互变化规律。电磁学部分则详细介绍了电流和磁场的立体关系。它正是直流及交流电动机和发电机工作的基本原理。这部分知识在我参加工作后,经常得到应用。

   大二时,增加了材料力学。这门课对学建筑专业的人员当是主科。我参加工作后,在四十多年的经历中始终从事电气工程的建设,工作中着科的知识从未得到应用。但它扩大了我的知识面,增加了对物体弯曲及受拉或受压时应力状况的了解。

    1945年3月,二次世界大战进入尾声,欧洲战场己经出现了一面倒的形势,盟军在西线已在向东推进,希特勒法西斯第三帝国己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苏联红军正迅速向柏林推进。日美的军事力量在太平洋和印度洋战区,经几次重大战役后,已出现日退美进的形势。这时,上海开始传出一种流言,说盟军可能将在上海附近地区登陆的消息。母亲同三哥和四哥商量后,决定全家暂时撤离上海,转移到浙江或安徽的内陆地带。这时我暂时离校、和家人一起离开上海,到安徽省屯溪镇生活了半年。

    那一带是国民党顾祝同的辖区,未经战火,比较安全。我们家的撤离计划分三步走。

    一、三哥留守上海静安里,待形势紧张时再撤离上海。

     二、母亲带其余五兄弟先迁到杭州一位徐小姐家中暂住。徐小姐是吕家的世交,她同母亲之交甚深。徐小姐带两个儿子住在自家宅内,宅子很大,有两幢三上三下的两层楼房,中间则有一个大天井。母亲去后,她更希望我们在她家能多住些日子。

     三、到杭洲后再按排我去安徽屯溪镇找房子,以便长期居住。

     全家在徐小姐家住下后,母亲开始同徐小姐商量按排我去屯溪的事。几天后徐小姐找到了一位领路的行商。那时沪杭地区都是国民党的辖区,但不是蒋介石的国民党,而是汪精卫建立的伪政权。因此从杭州到安徽也存在一个过封锁线的问题。

    徐小姐找的那位向导是一位做瓷器生意的商人,也是她家的世交,他经常来回奔波于杭州和景德镇之间,对沿路的政情和军情比较熟悉。他带我穿过封锁线先到离抗州不很远的场口镇,之后我就可乘江轮沿新安江上溯到屯溪,他则将从另路去江西景德镇。

    从杭州到场口乘一艘木渡船,乘客有八九人,船老大划桨航行。清晨出发,划了一上午,午后到达场口。那位商人帮我买了去屯溪的船票,我们两人在场口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们分手。我上船,开始了逆流而上,踏上去屯溪的旅程。

    当时这种江船是行驶于新安江上唯一的客船,船长约十余米,宽约五米,有蓬,船舱内两侧为双层卧铺,中间白天为通道,晚上则成为船老大一家人的打铺睡觉之处。通道地板能掀开,下面可放行李和船家物品。船尾设舵,白天由船老大掌舵,船头则是船娘为旅客做饭处和旅客休息处。行船的旅途中,一天两歺,每歺都很简单,炒竹笋片和米饭。那时行船,全靠船夫拉纤才能逆江而上,这里的船夫实际上就是纤夫。一路上,航在江水里艰难行走。

     一条船约有七、八名纤夫,他们每人有一根一头系在船身上的麻绳,麻绳另一端则挎在肩上。不过绳子并不直接挨他们的身体,而是穿过一块木板,由木板传递压力,以分散纤夫身上所承受的压力。纤夫们的工作非常辛苦,他们每天得从早到晚使出全身力气和全部腿劲,牵拉着这条江船沿着江岸走。由于是逆流而上,每个人必需弯着腰,齐心协力地用劲牵拉。他们沿江踩着岸上的乱石、砂子、烂泥或浅水滩毫无选择地往前走,再往前走,一直走到太阳下山,才能休息。晚上他们没有正经的睡处,岸上的破房、小庙已是较好的休息场地。幸亏这次航程中没遇下雨。

   江水深浅不一,航行中经过几个拦水埧,那是用卵石垒成的一道道拦水坎,用来抬高上游的水位,减缓江水下流的一种措施。每次船要过这种拦水埧时,船体得靠全体纤夫手抬、绳拉才能艰难地越过这个拦水垻。从场口到屯溪,渡船整整走了九天。

    江船逢站必停。停泊时,就有警察上船。他们手持木棍,在船上找竹筒,东敲敲西敲敲。这时船老大会迎上去,塞些钱,他们拿到钱后便离去。船上的客人中有人说,上船的是盐警,他们各处敲竹筒,是搜查在竹简中是否装满有私盐。

    我在船上结识了一对李姓兄弟,交谈中得知他们是做自行车生意的。兄长在杭州开了一家自行车铺,堂弟是伙计,这次他们带了一些自行车另件来屯溪出售,他们己是第二次来屯溪了。兄长个子很高,相识后,我称呼他为“长脚”。因长期住旅店化费太大,他们打算在屯溪找一处住宅落脚。这次他们也考虑到如果战争接近杭州时,也打算将店搬来屯溪经营。这样我和他们有了共同语言和共同的打算。

     船到屯溪后,我们三人先奔长脚认识的店铺,将自行车另件交给店主后,我们在一家小旅店住下,又外出开始寻找合适的住所。当天在郊区找到一处,它位于海关宿舍对面,房主是位寡妇,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和一个还在吃奶的婴孩。住房是当地农村的两层楼房,二楼的两室一厅出租给我们,楼下的房子房主自己住,梁柱地板都是木结构。谈妥租金后,我们三人便住下了。从房屋结构看,面积不算小,将来如全家搬来,经适当改装和装修后,还可能住下。我们三人生活,伙食都在一起,两家轮流做饭、炒菜。但各睡自己的厢房,睡竹床。这种竹床在南方十分普遍,床上都挂了帐子。这里是郊区,附近还有一个叫荷花池的大池塘,蚊子真不少。

    我从城里化十块钱买了一个大木桶,准备用它装自来水。木桶放在一楼,我在二楼的阳台边可以用一个吊桶沉到大木桶里打水,再拎上来煮饭洗刷,就像在水井中打水一样,这样可以不必下楼去拎水上楼了。

   我和长脚进城时,经常能看到往城里走的一些挑木炭的孩子,他们身体瘦弱,被担子压成驼背,还不时得休息一下,停下休息前先用一个树义顶住扁担。这么小的年龄,他们好像为了生活,必需尽力干点他们能够承担的活儿。

    我每天没多少事干,上午跟长脚去寄卖他们自行车另件的铺子午歺,下午回家,由长脚带着去江边游泳,长脚教我学会了蛙式游泳。我只敢靠着江边游,长脚游泳技术很好,不光能游到江的对岸,还能游几个来回。

    长脚的堂弟也随我们去游泳,但他不能潜入江水中。长脚告诉我,他堂弟因患肺结核,手术切除了一半肺叶,所以他很难在水下憋住气。

     这里没有电灯,每天晚上点煤油灯,所以睡的较早。

     不久,四哥从上海也来到屯溪,那是大哥派他带一批白布匹来屯溪的,准备在这里卖掉。四哥将布匹卖掉后,便回了杭州。

     我们在这里过的是典型的农村生活,养了二十只小鸭子,十几只小母鸡,一只大白鹅。每天早晨我将它们赶到池塘边,由它们自已觅食。晚上它们都会有大白鹅领着,回到大门口等我们回来。长脚告诉我鸭子和鸡都吃荤的,鹅只吃草,鹅是素食禽类。

    有一天,我和长脚正在池边看着鸡鸭时,忽然感到头顶上出现一阵风似的翅膀搧动声,原来是一只老鹰看上我身边的这群小鸡了,它从天空中俯冲下来,却被我头上戴的大草帽挡住,鹰瓜够不到小鸡,只好升空起飞走了。有意思的是,因为我的草帽使我的那些小鸡们躲避了一场劫难,这是也我看到难得的一次老鹰抓小鸡的场面。

            在屯溪我还碰见了一个从未见到过的血淋淋现场。

     那天,我们仨人从城里往回走。走过一处较偏僻的两条小道交义口旁的荒草地时,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滩鲜血。不远处有一团灰白色的东西,走近看,竟是一个完整的人脑。

    站在旁边的老乡告诉我们,当天上午在这块空地上刚枪毙了一个农民,是因为他抽大烟而被判死刑的。他们谈起这件事时,很为这名农民打抱不平。他们说:当官抽大烟有的是,他们没事,倒拿老百姓开刀。

    我们住的这栋住房,经过一个夏天后,我发现了环境存在不少问题,一是蚊子太多,防不胜防。在我返回上海的第二年春天,我突然犯了恶性疟疾,它使我整整一个学期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且遭了不少罪,差一点误了学业。

    再有一点,就是这座房内臭虫极多。每天早晨起床,收蚊帐时,只见帐顶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一圈臭虫,个个都吸足了我的觧血而胀得臌臌的。每天必需用开水将蚊帐和竹床烫一遍。但第二天早晨帐顶上依然挤满了一圈动弹不得的胖臭虫。我夜里就成了白天躲在地板缝中无数臭虫的盘中歺了,看来这间房可不是能久住的地方。

    1945年9月份,传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整个屯溪镇都沸腾了,放鞭炮,喊口号。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除国民党军队外,还有八路军和新四军,在共产党领导下坚持抗日。那一晚,只听到群众发自内心的高呼声:“蒋委员长万岁”。这一夜,我们没睡。抗战既己胜利,我就没有必要留在屯溪了。我三月份来到屯溪住到九月,共在这座小镇的郊区住了六个月。

   我那时每月都给杭州的母亲写信,报告我的情况。我经朋友介绍,买到一张回杭州的船票,起身返杭。我那时的心情真是无比高兴,我又可回交大上学了。抗战胜利后,我们将可以过上太平日子。返程时,江船依旧,但其驾驶与航行,,却与来时溯江而上的艰难旅程大不相同了。

     七、八两个月多雨,新安江江水汹涌,从屯溪直航杭州,全程仅行驶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三夜中,渡船随江水下驶,船速快得像匹野马,但不是一匹脱疆之马,而是一艘在船老大精确掌舵下,向下游飞驶的木船。

    船老大驾驶这条客船之法,令我大开眼界。下行时,不再靠纤夫拉纤了。上行时,船老大在船尾轻松地掌舵。下行时,船老大却站在船头,舵也改装在船头并直指前方。

    我看见船老大站在船头紧紧握住长舵。舵的前端像一把劈开江水的长刀,破浪前进。它左右着木船行驶的方向。

    因船速极快,船老大得这把舵牢牢抓住,容不得丝毫抖动。也就是说,整船旅客的性命都掌握在船老大这双掌舵的手上了。

    我站在船头甲板上,只见船飞速地向下流驶去,空气呼呼在耳边吹过。每个人都屏住气,注意着眼前如此引人的景观。白天行驶,到下午六点左右便靠岸休息了,夜间不行船。这时旅客们三五成群下船上岸,谈笑的,拉胡琴的,唱京剧的,都来放松一番,别有一番韵致。

     回到杭州,我见到徐小姐时,得知母亲已率全家人回了上海。她非常热情地招待我住了两天,每天中午上饭店买杭州的美食,虾爆缮面给我吃。我又找到长脚的自行车行拜访了他,他也请我到饭店吃了一顿晚饭,点了鱼头烧豆付,这是杭州的一道名菜。

    长脚同我好似兄弟俩,他社会经验丰富、热情、正派。我们俩那一段在屯溪的生活经历,使我一直忘不了他。第三天早晨,我辞别了徐小姐,乘火车回到上海。

    母亲见我回来十分高兴,那年我整二十岁。她买了一对很长的蜡烛,放在大门外,点燃后一直亮到第二天早晨。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的接收大员纷纷从重庆飞抵上海。

     大后方交大师生亦乘船沿长江东下回到上海。徐家滙的交大原址恢复了原有功能。不少海外华侨捐款在交大校园内修了新图书馆等。

     从大后方来沪的交大学生很自然成为交大的正式学生。

     我们这批原在上海交大就读的同学们亦前往报到。但同学们都没有想到,得到的答复却是教育部有指令,上海交大的学生是在汪精卫伪政权统治时期考入上海交大就读的,都应是伪学生,需逐个进行甄别后才能承认其学籍,入校就读,由此引发了上海交大全体学生为争得交大正式学生身份的政治斗争。

    这次伪学生事件还涉及抗战胜利前在上海各未内迁大学学生的学籍。于是在上海出现了大学生的请愿与游行。这就是那场上海伪学生问题的风波。

    在上海,将伪学生的帽子扣在上海大学生的头上,为社会各界所坚决反对的。这一事件亦反映了当时从大后方来沪的那批接收大员们的志高气扬,高人一等及无知和狂妄。在一片反对声中,教育部被迫取消了所谓伪学生的称呼与逐个进行甄别的错误决定。

   在上海交大电机系内,二年级电力组分为两个组,甲组和乙组。甲组为从大后方来沪的同学,他们绝大多数因家不在上海,均为住读生。乙组则全部为原上海交大的同学,大部份为走读生。由于学生会的努力,在之后的三年学习中,甲、乙组同学逐渐相识而融合成一个大集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