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淡
马明博
看庞涌湃所治“啐啄庐珍藏印”,细细的朱文,大片的空白。反差中有张力,婉转里透劲拔,空灵外见厚实,淡泊处寄深情。不知道为什么,读他的印,让我想到在柏林禅寺邂逅的一次茶会。
秋风萧瑟,好友崇释与我徜徉在禅寺林荫间。眼前,古塔坚毅,古柏挺拔,迥异的北方风物,一个劲地勾起他的乡愁。崇释说起水作的江南,清香糯叶,潺湲小溪,小巧古桥,吴侬软语。在他描述中,江南是一团淡绿、松软、微甜、偏暖、闪亮的梦。天色向晚,秋风乍起,该入睡时,他偏偏要从这个梦中醒过来。他说了一声“好冷”,我也察觉衣衾单薄,看到不远处佛经流通处亮着灯,我想起明清法师和他的茶,便一路小跑过去。
记忆中,明清法师那里,茶总是热的。春来饮,茶可润心;夏来饮,茶可清汗;秋来饮,茶可祛燥;冬来饮,茶可暖胃。认识这样一位乐饮四季茶的僧人,我们总是能有缘遇上一杯佳茗。法师的茶,平等慈悲,来者有份儿,千年“赵州茶”,滋味依然。
现实也是如此。推门而入,坐在茶案旁的法师闻声回首,笑语里透着亲切,“刚换了新茗,你们就来了,快来坐。”我们就近坐在茶案一侧。茶席正位的女士微笑着递过小巧的茶盏,又执壶分茶。
这位女士,法师称她“北京的朱老师”。饮茶之隙,朱老师与法师谈起了茶。没想到,在讨的数盏佳茗之际,我们也旁听了一堂茶道课。
好茶离不开好水。好水是二沸之水,茶道中称为“得一汤”。水初沸,壶底涌起细小的水泡,似蟹目;二沸,壶底所起的水泡变大,如鱼眼;此时,取水泡茶,最养人。为什么叫得一汤呢?古人讲,“天得一则清,地得一则宁”,以得一汤泡茶,是人之福。三沸的水,腾波鼓浪,已经不宜饮用了。
茶根据发酵程度,分为绿、青、白、黄、红、黑六种。绿茶发酵度低于15%,青茶在50%左右,白茶黄茶70%,红茶黑茶100%。
闻香识茶:绿茶一泡即淡;好的铁观音,七泡有余香;好的岩茶,十泡不失真香。
茶形有美:绿茶初出一芽,名为莲心;一叶一芽,名为旗枪;一叶二芽,名为雀舌。红茶多由绿茶发酵而来。铁观音多抱团,岩茶多条索。普洱等黑茶则是直接用茶叶压制。
四季有茶:春宜饮青茶;夏宜饮绿茶;秋宜饮黄茶;冬宜饮红茶、黑茶。
茶质有别:绿茶性寒,肠胃弱的人不能多喝;黄茶、铁观音性凉,消化不良的人可以多喝;红茶、黑茶性温,适宜所有人群。
听茶人说茶事,想到涌湃初访啐啄庐时,送我的一册《庞说篆刻》。那一天,或许是沉浸在茶汤中,守在桌畔的他,像一把古旧的紫砂壶。俗话说,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说不出。涌湃一肚子的印事,如果不是这册小书,我们恐怕也无由得知。茶能通禅,印亦通禅,禅茶印岂非有异曲同工之处?下次见到涌湃,当问问他,读《金刚经》“应无所住”之后,于治印有何佐助?毕竟无论禅者之禅、茶人之茶,还是印家之印,不执著难成大家,太执著也难成大家。
朱老师又给我们续杯。我将思绪牵回案前。然而,记忆中涌湃的少言、淡以及落落寡合的模样,在我心头,却未散去。
眼前这盏茶,听朱老师说,是采制于武夷山区的“大红袍”。看来,这朱老师是地道的茶人,否则怎会入深山访佳茗?这朱老师以茶为生吗?心里有些疑问,但我没问。因为禅门中人,“无去来处”。所以相遇相逢,不必问何处来,也不必问何处去。《金刚经》中,释迦佛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是名如来。”对这个世间,佛尚且说好像来过,何况作为匆匆过客的你我?
盏中茶少,朱老师继续烧水,不久,壶中澌澌有声,如风过松枝。不一会儿,微红的茶汤,又分到眼前的盏中。已经泡了几次,茶的空谷幽香,仍在鼻端飘浮。茶汤入口,滑下舌端,并无水之寡味。今天这几盏茶,吃得浑身暖畅。盏中汤色越来越淡,这份淡却令我却很享受。
想到淡,便想说说《灵峰宗论》中蕅益大师的妙解:“世法惟恐不浓,出世法惟恐不淡。人惟淡故,其交恒;道惟淡故,久而不厌。时习之悦、朋来之乐、不知之不愠,皆淡中滋味也。欲界情淡,得离生喜乐;初禅情淡,得定生喜乐;二禅情淡,得离喜妙乐;三禅情淡,得舍念清净;三界情淡,得寂灭涅槃;似道法爱淡,证中道常寂灭性。是故三世如来,究竟此淡者也;十方菩萨,分证此淡者也;声闻缘觉,得淡之一隅者也;老子庄子,窃淡之影响者也。欲深入淡字法门,须将无始虚妄浓厚习气,尽情放下,放至无可放处,淡性自得现前。淡性既现,三界津津有味境界,如嚼蜡矣。”
涌湃这方印,敦厚的白,细挺的红,如一盏由浓渐淡的茶,传递着不可言说的禅意。涌湃的线条,少了直拗,多了委婉,颇有冲淡的美。共赏一方印,如同一起淡饮茶,不知道,这能否引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