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论语》之三十六 颜渊第十二(中)
能够洞悉因果,进而驾驭因果就了不得了
12.6【原文】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读解】什么是明?眼睛看得清楚就是明,常言道心明眼亮嘛。这里,孔夫子入木三分地把“明”的感觉刻画出来,实在是太高明了。什么是“浸润之谮”?谮就是谗言,说二话,恶语中伤,指桑骂槐之类的言行。有些人恶语伤人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旁敲侧击,转弯抹角,翻来覆去的,让人们慢慢地信以为真,而达到流言伤人的目的。以前不是有“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说法吗?我们在生活之中,会不知不觉地对别人说一些流言蜚语,或是别人有意无意地对自己说一些流言蜚语,这些言语点点滴滴,慢慢浸透,慢慢伤人,还真有点润物细无声的感觉。“肤受之愬”,是指犹如切肤之痛那样直接的诬陷,是那些能让人一跳八丈高、火冒三丈的恶意诽谤,与“浸润之谮”相比,一个是渐进的感觉,一个是强烈地突发的感觉,借用中医的话说就是一个是文火,一个是武火。
如果这两种状况发生在你身上,是不是能“不行焉”——行不通?很多人听到流言蜚语,听到别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胡言乱语就会受蛊惑,慢慢地信以为真了;或者是听到一些刺激的语言,就一跳八丈高,一点都承受不了。软的受不了,硬的也受不了,只能说明你的修养、涵养的功夫不够。如果你能承受得了,能够分辨,能够应对自如,而且能够自然而然地化解这种对自己不利的局面,那么可以说你已经是明察秋毫,有智慧了。有些事情是隐蔽的,有些事情是公开的,对隐蔽的事情我们要有一种洞察力,对公开的事情我们要有能力化解,那么“可谓明也已矣。”
孔夫子继续说:“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前面一句说“不行焉”是因为你能明察化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这里又说“不行焉”是因为看得远。有些人把因果看得很近,一句话没对就要跟别人发火。有时候我们要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远一些,《红楼梦》里有一段,贾宝玉见薛宝钗不理他了,一个人生闷气,林妹妹一边开导他,一边说点酸话:“宝姐姐今儿和你好,怎么办?今儿和你好明儿又不和你好,怎么办?你要和她好,她不和你好,怎么办?她要和你好,你又不和她好,怎么办?”事情的变化往往就是这样不可控,你又怎么面对这样的变化?如果你能料理好这一切,驾驭事情的无常和变化,那么“可谓远也已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的人,是他对因果的半径看得大,对时间、空间看得大。在“激情燃烧的岁月”时常说:“放开眼睛看世界,坚定不移向前进”,这句话没错,如果我们每天只是低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趾尖,那可不行,必须“坚定不移向前进”,因为地球不停地在旋转,时间也是稍纵即逝,你想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如果能使自己放得开,看得远,洞悉因果,进而驾驭因果,那就了不得了。这里,孔夫子对什么是“明”,什么是“远”说得十分清楚了,大家要有这样的境界。
有了信誉,社会才能祥和有序
12.7【原文】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读解】这一段的话题变了,从个人的修养转到为政,从讲仁转到说政,从修身转到治国。子贡是孔子门下优秀的学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有关子贡的故事。
春秋时期,齐国大臣田常阴谋政变,但是他忌惮高固、国佐等人在齐国的政治影响力,为了转移国内矛盾,田常便调动他的部队攻打鲁国。孔子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忧虑,对学生们说:“鲁国是我祖宗坟墓所在之地,父母所在之邦,国家这样危急,你们谁去出面制止呢?”性格刚烈、办事比较鲁莽的子路请求去齐国劝说田常,被孔子制止了。子张、子石请求前往,孔子也不同意。子贡请求出面,孔子立刻同意了。
子贡到了齐国,向田常说:“先生选择鲁国作为攻打目标,实在是大错特错!鲁国是很难攻取的,你不如攻打吴国,吴国容易攻打。”田常脸色大变,生气地说:“先生所认为的困难,恰恰是人们认为容易的;先生所认为的容易,恰恰是人们认为困难的。你用这样荒谬的言辞来迷惑我,居心何在?”子贡不慌不忙地说:“我听说:忧患在内的,要攻击强敌;忧患在外的,才攻击弱者。现在你想攻取鲁国来壮大你在齐国的势力,当然容易取胜。然而取得胜利,国君就会变得骄傲自满,下属也会变得居功自傲。打败弱小的鲁国并不能证明你的能力,却是你与国君疏远的开始。打败鲁国,齐国国君会越发骄横,甚至看轻你,下属也会越发恣意妄为,甚至野心膨胀,你在齐国就更危险了,想成就大事也就难矣。反过来,你倒不如攻打强大的吴国,如果失败,大量的战士、将领战死于外,国内必然空虚,也就没有人与你抗衡了。这时候,国君被孤立,一切不就是你说了算吗?”
田常听后,很高兴地说:“好啊,但是我的部队已经派往鲁国了,如果转而攻打吴国,别人必然产生怀疑,这可如何是好?”子贡说:“你先按兵不动,待我前往吴国,说服吴王救鲁伐齐,你不就有理由与吴国交战了吗?”田常同意,于是子贡到南方去见吴王。
自从吴国打败了越国,令越王勾践伏首称臣之后,吴王夫差的野心也极度膨胀,四处用兵,连年征战,成为春秋后期的强国。子贡到了南方,用与齐国争夺霸业的诱饵游说吴王发兵拯救鲁国,他的话正对吴王的心思,但吴王说:“好啊!不过,我曾与越国作战,虽然令越王勾践臣服,但勾践正‘卧薪尝胆’,对我始终存有报复之心,当务之急,我还是先讨伐越国再说吧。”子贡说:“越国实力不如鲁国,吴国的强大不如齐国,你放弃与强大的齐国交战,而与弱小的越国交战,齐国会趁机吞并鲁国。况且,天下人都认为大王有存危亡、继绝世的美名,如今你只想讨伐微不足道的越国,而畏惧与强大的齐国交战,算不得勇敢!今天,你不攻打越国,就可以向诸侯显示你的仁义;解救处于危难的鲁国,打败侵略者齐国,就可以向晋国这样的强国施威,天下各国归顺吴国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从此,子贡几年间在齐国、吴国、越国、晋国之间游说,这几个国家的局面都发生了变化。春秋时代向战国时代转变,子贡游说诸侯的能耐起了很大的作用,难怪有人称他为“纵横家鼻祖”。
所以,子贡问政自然与别人不同,因为他不像颜渊温文尔雅,也不像子夏、曾子注重内修;他不但是游说诸侯的高手,而且是资格的亿万富翁。他来问政,孔夫子给他说了三条,你要把一个国家治理好,首先要具备这三条基本原则。
首先是“足食”,老百姓要有饭吃,国家要有战略储备粮食。毛以前有句名言:“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缺粮的时候,他老人家也着急。我有一个朋友是做粮油生意的,他告诉我:现在国家每年需上百个亿进口粮食,粮食储备已经到了警戒线以下,情况不容乐观。粮食价格一直没有提高,农民没有种田的积极性,而且城乡一体化开展以来,大量农田被占用等都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以前有种说法:粮食是基础,钢铁是主导。有粮有钢,一个社会才能支撑得下去。
第二个基础条件是“足兵”,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足够的国防力量不行。在春秋战国那样一个弱肉强食,诸侯兼并的时代,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其他诸侯轻而易举地就把你吞并了,所以说,一个国家要正常地维持下去,第一要有粮养民养兵,第二是“足兵”,要有足够的保卫自己的军事能力。
第三个基础条件是“民信之矣”,作为国君,作为当权当政的人,要赢得老百姓的信任;如果没有“信”,那就离心离德。且不说意识形态,也不说宗教信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靠什么凝聚民心,团结民众?最起码的是政府讲信誉,讲诚信。如果政府对老百姓没有信誉,其他的一切都谈不上。信仰离不开“信”,意识形态也离不开“信”;首先要“信”,意识形态才存在,如果大家都不信,你怎么办?所以,“信”是为政的根本。
子贡听了孔夫子说的这三条自然觉得很不错,老人家确实是圣人,三句话都点到了为政的要害、命脉;但是,子贡却在这里画蛇添足,异想天开地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如果不得已要去一条,这三条当中先去哪一条呢?孔夫子毫不犹豫地说:“去兵。”孟夫子也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百姓有饭吃是第一要紧的,否则养那么多部队干什么呢?何况没有饭吃,也养不起部队,等于没部队,所以说民为本,没有这个本,军队都是空事。
子贡继续画蛇添足:“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如果再去一条,去哪一条?孔夫子说:“去食”。有的人可能会说:“迂哉夫子!”夫子啊,你实在太迂腐了,不吃饭怎么行呢?于是,才有孔子后面的这句话:“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哪一个人没有生死,万事万物都有生死。但是维持一个国家,一个政权,一个社会,没有信誉不行,所以,现在全社会都应强调“诚信”二字。我们跟有诚信的人打交道,心里会觉得很光明、很安全;跟无信的人打交道,心里是惶惑的、没有安全感的。如果整个社会都无信了,那我们就像生活在地狱中一样,天天与魔鬼打交道,是多么可怕!如果大家都在信誉之中,大家都是天使,人与人之间都亲如朋友,那是多么美好的境界!整个社会的祥和之气、和谐之气一定要建立在“信”上。民无信不立,国无信不立,人与人交往无信不立,所以儒家把“仁义礼智信”作为五常,而以“信”为基础。有了“信”,才谈得上“仁义礼”;无信的人肯定是蠢才,假聪明,骗了别人自己高兴,那是愚蠢的投机行为。我在书院讲人与人的关系时,反复强调要有“信”,“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一个人要奉守自己的承诺,朋友之间、夫妇之间、邻里之间、公司之间、部门之间、国与国之间,大家都要讲信誉。有了信誉,社会才能祥和有序;没有信誉,社会就乱套了,国际秩序也就乱套了。
小喇叭往往比中央电视台的广播跑得快
12.8【原文】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读解】棘子成是卫国的大夫,他和子贡讨论质与文的问题,棘子成这个人也许性情耿直,认为“君子质而已矣”,一个人只要本质好就行了,“何以文为”,何必那么多装饰,那么多文采,那么多包装。文和质的关系在《论语》里也多次出现,孔夫子提倡“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其实文与质是交错在一起,相互照应的,“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文章优秀才能传播思想。如果连文章都写不顺,自己的思想不能完美地表达出来,别人又如何理解你的本质,自己的好东西又怎么卖得出去?所以说文也是很重要的。
棘子成过于看重质,一个人本质好,重不重要?十分重要。我们需要优秀的、有道德、有修养的人,但也不能像棘子成一样对文看得比较清淡,好像觉得文有点多余。子贡修正了他的想法和语言,说:“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先生谈论君子的妙言,你没有听到,真是令人可惜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马拉的车哪里有舌头跑得快。在中国,小喇叭往往比中央电视台的广播还跑得快,小道消息满天飞。在古代,街谈巷议更是起到了强大的舆论监督作用,所以在古代,人的名誉至关重要。自古以来,一个人名誉不好,要想升官发财,门都没有。如《易经》所说:“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
说到“驷不及舌”,大家就会意识到语言怎样表达,表达什么内容是很重要的,在这个方面“文犹质也”。一个有修养、有道德的人,他所表达出的语言也是有修养、有道德的;一个没有修养,没有道德的人,他所表达出来的语言也是没有修养、没有道德的。“有诸内,必形诸外”,所以“文犹质也”。表象是本质的一种表现,用黑格尔的哲学观点来说,概念就是本质。你不能说概念不是本质,但概念又仅仅是概念,我们说糖是甜的,糖能不能表达甜这个概念呢?所以说“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这两个方面体相不二,如果有其体而无其相,那是不可能的。狮子之所以是狮子,是因为它有狮子的相,如果你把它的皮剥了,那狮子还是不是狮子呢?所以说“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把虎豹和犬羊皮的毛去了,去掉毛色花纹,谁还分辨得出哪一张是虎豹的皮,哪一张又是犬羊的皮呢?虎豹之所以是虎豹,是通过它皮上的毛色花纹表现的;犬羊之所以是犬羊,也是通过它的皮毛表现的。君子之所以是君子,要通过君子的语言来表现,所以子贡的话很在理。我们一定要在文化上、文采上丰富自己、优化自己,不能说只注重内修,就不需要好的语言,好的文字。比如我现在说国学好,国学为什么好?还是要通过优美的文字形式、适当的语言把它表达出来,不能天天说好,却说不出个子曰来。
老百姓富裕了,国家自然强大起来
12.9【原文】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读解】这是一段非常有名的对话,有若是孔子的学生,在鲁国税务部门担任领导。当时哀公的财产已被鲁国掌权的三家大夫——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瓜分得差不多了,公室还不如这三家殷实富裕,整个国家,包括国君都处于贫困状态,又遇到了灾荒年,于是他问有若:“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回答“盍彻乎!”——你何不实行周朝以来的十分抽一的税率政策,并坚持下去呢?有若在这里推行的是与民休息、让民育民的政策。西方罗马教皇时期,政教合一,整个欧洲都实行什一税政策,中国在西周时期也实行什一税政策。到了汉初 “文景之治”时,推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措施,多次减税,实施二十税一乃至免税的政策,所以在汉文帝、景帝两代40年左右的时期出现了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的盛世景象。今年,在全国彻底取消农业税,这种古老的税种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讲到这里我们要知道,取消农业税并不是现代人的发明,早在文景之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鲁哀公听了有若的建议,说:“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十分抽二的税率政策,我还感到不足,怎么能恢复十分抽一的税收政策呢?有若的回答可谓惊天动地:“百姓足,君孰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这句话是中国二千来奉行的一种国策,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金科玉律。只要皇上不是昏君,宰相不是庸相,老百姓的日子一定好过;反过来说,如果老百姓富裕了,国君哪里会跟着受累不富裕呢?比如说,老百姓的收入一年只宰有一百元钱,国君把这笔钱全收完了,也肥不起来;如果老百姓口袋里有一百万元,你只拿百分之一,那就不得了了,所以说,老百姓富足了,整个社会富足了,国家财政才会大丰收。
欧美国家的社会保险机制,福利事业十分强大,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因为整个社会富裕,人均收入高,老百姓都富裕,税收自然水涨船高,十分可观。中国十多亿人,如果一年每个农民交五十元钱,又能收多少呢?整个税收也提不起来。在“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提倡“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这是违反规律的。大河的水从哪里来?大河的水还不是从小河里来?应该说,小河有水大河自然满,所以,一定要让老百姓先富起来,国家、社会才能富强。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来,老百姓确实比“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富裕了很多。以成都为例,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一环路以内还有很多农田,哪像现在到处是电梯公寓,到处是私家汽车,这些年来,城市经济确实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经济发展了,老百姓富裕了,整个社会生机和活力得以复苏。但民间贫富悬殊的问题、工业农业的问题、国家长远发展的问题、以及社会总体观念的问题也需要让各个层面思考并讨论的。
回过头来再说,还是一句话:“百姓足,君孰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老百姓富裕了,国家自然就强大起来了;如果老百姓穷得叮当响,你就是把老百姓弄光了,也不够用啊,这是真理,国家的当政者一定要想方设法让老百姓先富起来。中国十三亿老百姓,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万元的收入,想一想十三万亿是什么概念?再假设有一亿人口的百万富翁,又是什么概念?由此看来,《论语》中的很多言论对当今社会的建设与发展有很大的指导意义,特别是政府的干部,如果能认认真真地学习古代圣贤的言教,对现代执政是很有好处、很有作用的。这也应了《论语》中的一句话:“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做不到崇德,就不可能辨惑
12.10【原文】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
【读解】“子张问崇德、辨惑”,什么叫崇德?《易经》里面有“崇德广业”的说法。“崇德”就是提高自己内在的修养,把“仁义礼智信”的修养种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使之在自己的性情之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使它充实起来,崇高起来。另外,还要“辨惑”。“崇德”是内修,“辨惑”就是对内部和外部环境的观察、分析、判断的能力,也就是智慧。内外环境中的是是非非、荣辱得失,我们未必看得破,未必看得明。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孔夫子给了我们明确的回答。不管弟子问什么问题,孔子都会给出最简洁、最方便、让人信服、行之有效的回答。
孔子对“什么是崇德”的回答是:“主忠信,徙义,崇德也。”德从哪里来?从忠信而来。忠是责任心,信也是一种责任心,对家庭忠不忠?对朋友忠不忠?对国家忠不忠?这个“忠”可以带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我们立足于“信”,它也可以带动我们的思想、行为、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要“徙义”,因为忠信是内向的,义是活的,是外向的,利于人的。“徙义”,一方面是向义靠近,另一方面就是要在社会生活之中落实忠信,把它表现出来,这些都属于崇德的范畴。
那什么是“辨惑”呢?这里所指的并不在于外部环境的变化,也不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关键在于自己料理好自己的内心环境,把握好自己的心理结构。人的情绪变化不定,“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每个人的心理都可能出现这种状况。以前有句话是“爱有多深,恨有多深”,爱的时候,死去活来;恨的时候,也是死去活来。当自己心情好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别人的优点,就像人谈恋爱的时候表现的尽是光辉的一面,美好的一面。交新朋友的时候也是如此,说话讲信誉,做事讲义气,豪爽大方,慷慨激昂,一身都是英雄豪杰之气,根本不会有丝毫的计较;可一旦朋友之间有疙瘩了,有芥蒂了,斤斤计较的麻烦就跟着来了,就开始思量“我对你多好,你对我多坏”,恨到极点就是“恶之欲其死”。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为什么惑?因为自己的心魔在起作用。面对同样一个人,为什么开始“爱之欲其生”到后来又“恶之欲其死”,这是你自己的心境变了。我们在社会生活、工作之中,往往会受到自己情绪的无形支配,这种情绪在我们的潜意识中起作用,使你不知不觉陷入了困境,有时陷进去之后,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都不清楚,所以孔夫子说这是“惑”。没有进行过严格学修的人,没有对自己的喜怒哀乐如实反省、如实品味、如实把控的人,对心理学,特别是圣贤心理学或者是对宗教学没有深切感悟的人,根本过不了这个关。用佛教的话来说,这个叫烦恼障,惑即烦恼、颠倒见、无明,你如果被无明烦恼困死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所以,最后孔子引用《诗经》的话说:“诚不以富,亦祗以异。”——这样确实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只是让人觉得怪异罢了。“诚不以富”——喜新厌旧,嫌贫爱富,“亦祗以异”啊。这些都是人的烦恼心态。如果把这个心态调整过来,我们就可以辨惑了。“崇德”很光明,如果我们从“崇德”的角度入手,可以“辨惑”;如果我们从“辨惑”的角度入手,也可以“崇德”。这两者如影随身,就像手心手背的关系一样紧密。一个人没有辨惑,不可能崇德;做不到崇德,也不可能辨惑。
“君不君臣不臣”,这个社会就乱了
12.11【原文】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读解】这一则也是非常有名的。齐景公是齐庄公之后的一位国君,在位四十多年,活到七十多岁。他在位期间,勉强能够驾驭齐国的朝政;但是像鲁国的国君一样,财产和权力已经被下面的权臣分食得差不多了。其实,齐国政治比鲁国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比鲁国更加残忍。齐庄公在位时就是一个糊涂蛋,齐国崔杼夫人长得很美,齐庄公和她私通,有时当着别人的面也不避讳,崔杼率领家臣攻打庄公,庄公居然请求和他共分齐国,崔杼不答应;庄公又要求到祖庙去自杀,崔杼也不答应。崔杼却让庄公逃命,可他刚跳过外墙,崔杼就射中他的大腿,并杀了他。春秋各国都有内乱,但都没有乱到像齐国这样弑父弑君的地步。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又是什么原因来到齐国的呢?鲁国自宣公以后,政权操在以季氏为首的三桓手中。昭公初年,三家又瓜分了鲁君的兵符军权,孔子曾对季氏“八佾舞于庭”的僭越行为表示愤慨。昭公二十五年(前517年)鲁国内乱,孔子离鲁至齐,此时,齐景公正受制于权臣陈桓。陈桓力量强大,很有可能篡夺齐国的政权,齐国政治混乱,君不君、臣不臣的现象已经非常严重,齐景公感觉到了政治危机,觉得自己的位置坐不稳,就向孔夫子请教。
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国君要守君道,臣子要守臣道,父亲要守父道,儿子要守子道。大家应各安其位,各行其事,不能破坏游戏规则。听孔子这样说,齐景公自然心里高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如果坏了规矩,当国君的不像当国君的,没有权力;臣子不像臣子,比国君的权力还大;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即使国家有再多的财富,又有多少由我掌控呢?端着饭碗也轮不着我吃。
其实,齐景公对孔子的话只听懂了这一面,没有听懂另一面,他只看到了“臣不臣”,没有意识到“君不君”。齐景公也是一个昏君,只不过他的福报不错,还得了一个善终,不像他的父亲和他的儿子都是被人杀死的。孔夫子所提倡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是双向的,它在要求臣子的同时,对国君同样有规范,君臣、父子各安其位才是规矩。如果乱其位,“君不君”,“臣不臣”,这个社会就乱了,老百姓遭殃,国家遭殃,国君同样遭殃。
有了信誉和力量,才能做到“片言折狱”
12.12【原文】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读解】这一则也十分精彩,“片言可以折狱”——仅凭简单的言辞就可以断案。当今社会官司越来越多,律师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经常会在电视台的新闻里看到,社会上的官司多,是非也多,但很少看到有在别人吵架、打官司的时候,能三下五除二就让原告、被告都心悦诚服的人。可能现在没有谁有这样的本事,除非有很大的领导在那里发威:都给我闭嘴!责任自负,各打五十大板!我们经常看到的是调解人这个也说不服,那个也说不服,大家都气鼓气胀的。派出所解决问题的时候,也是原告、被告在那里扯不清,说不明。从古至今,大家都很佩服像包公、狄仁杰、海瑞这样的清官,只要清官一出场,他们断的案子大家都心服口服,他们的名字代表廉洁、正义、公正,是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心中的神灵,无助人群期盼的青天。
包公曾遇到一件烦恼事,一个老板拿着一包银子到衙门打官司,说这包银子是三年前张家公子的父亲寄放在他那里的,哪晓得三年后,张家父亲死了,他说:“这个银子不是我的,不能私贪,准备交还给张公子,可是张公子不接收。”张公子说:“父亲临死前没有说有银子寄放在谁家里,如果我拿了这包银子,岂不是拿了来路不明的不义之财?我怎么能接手呢?”包公接了这个案子也觉得烫手,但双方都是不贪财的义士,于是说:你们俩都十分了不起,寺庙里经常救济社会上的鳏寡孤独,为信众做一些解忧解难的慈善事,你们不如把这包银子作为慈善基金捐给开封大相国寺。双方都没有异议,包公就做到了“片言折狱”。
这里孔子说子路能做到“片言可以折狱”,为什么呢?因为“子路无宿诺”——他说的话往往掷地有声,敢作敢为,勇于承担,没有私心,能主持公道。一个人有了这样的素质,让他当调解人、公证人,大家都会心悦诚服。很多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这个清醒的旁观者如果没有信誉和资格,当局者也不会信服他的话;如果是一个有威望的人,大家都会心服口服地让他主持公道,而作为一个能明了事情因果关系的旁观者,他确实能做到“片言折狱”。电影里也有这样的场面,黑社会混战,一群人打来打去,只要“大哥”一出面,一开口,事端就抹平了。“片言可以折狱者”的关键是你在日常生活中有没有威信,在群众当中有没有信誉,有没有一言九鼎的能力,有了信誉和力量,你才能做到“片言折狱”。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然而然就“无讼”
12.13【原文】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读解】《论语》有几则谈到“讼”,《易经》里专有一讼卦,可见自从有了人类社会,官司就是免不了的。人与人之间总是有是非,总是有争端,总是有官司,作为社会的责任机构、权力机构,它所要处理的就是社会上发生的各种是非官司。小的事端叫是非,大的事端叫官司,也就是讼事。孔子当过鲁国的大司寇,也就是最高法院院长,他是怎样处理这些事情的呢?作为一个法官,最起码的一条就是要“听讼”,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都要认认真真地听他们把话讲完,要点点滴滴地听清楚。孔夫子在这里就说:我跟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什么差别,“吾犹人也”,我也是平常人,但是“必也,使无讼乎!”
怎样才能解除诉讼双方之间的疙瘩,使自己受理的官司得到化解?孔子的这段话不太好理解。“必也,使无讼乎!”如果仅仅翻译成“让诉讼消失”,显得轻飘飘的。孔夫子是最具有和谐社会理想的一位圣人,他的大同社会的理念,就是要使社会“必也,使无讼乎!”怎样使社会得到和谐安宁?很多讼事,都是损人利已,“让不得人,吃不得亏”的心理所引发的,如果大家都守忠信,都有追求“仁义礼智信”的理想,人人都讲奉献,只打大算盘不打小算盘,奉公守法,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然而然就“无讼”了。
怎样做到“必也,使无讼乎”?这就需要我们善于观察社会,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要深入世间法,了解世间法,正如六祖大师所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只问自己过,莫管他人非。他非我不非,我非即有过”。你不能离开世间觉悟,一定要熟悉社会,了解人心。熟悉人心之路,你才能把人们犹如乱麻一般的心结解开。如果你自己都是盲人骑瞎马,让你去处理问题,如何处理得好?同时还要加强自己的修养,学会宽恕,两者结合在一起,自然也就无讼了。
要有亲民、爱民、为民的思想,要忠于职守
12.14【原文】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读解】子张问为政之道,孔子的回答看似简单,实际上做到却不容易。“居之无倦”——坐在公堂上,坐在面南之位就要勤勉,不能厌倦懈怠。孟夫子说“为君难”,的确是这样。要当好领导干部,一定是日理万机的。在古代社会,没有周末休假的说法,最多初一、十五放半天假,春节、中秋等节日放几天假,九九重阳节、冬至、夏至也是节日,节日期间衙门要放假,不像我们现在一年的假期加起来有一百多天,还是现代人有福气。古代当官很累,而且没有退休年龄,皇上觉得你还能用,你想告老还乡也不行。但是作为一种修为,能居于其位而不倦,时时勤勉有加,勤于政事是很难得的。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贪权揽权的人往往也是孜孜不倦,所以还要“行之以忠”,要实实在在地为人民服务,要有“亲民、爱民、为民”的思想,要忠于职守。国家公务员的职守就是把老百姓的事情办好,把国家的事情办好,这样做就是“行之以忠”。
12.15【原文】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读解】这一则我们在前面第六章第二十五则已经讲过了,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最喜欢破坏别人的好事,这是小人行径
12.16【原文】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读解】成人之美是我们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我们可以反省一下自己有没有成人之美的感觉。前面讲到孔子教导我们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恕道中最根本的一条。不希望出现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那就不要希望出现在别人的身上;不愿意自己钱包被抢,那就不要希望别人的钱包被抢;自己不愿意降职,那就不要去希望别人被降职;不希望自家的房子着火,那就不要去期望别人家的房子着火;总之对于不好的事情,谁都不希望自己承担,但同样的,千万不要期望别人遇到祸事,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时君子还应该要有成人之美的美德!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陋习:看到别人有所成就,心里就不好受了,总是酸溜溜的,用西方的谚语来说就是“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怎样才能成己之美?其实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越来越完满,能够有所成就,能够心想事成,然而命运往往就是这么捉弄人,纵观整个人类历史,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心想事成”。我们经常看到一些成功人士,当你有机会真正接近他,真正能够触摸到他的心灵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很多时候都是苦不堪言;即使他发了财或者升了官,但是如果你能近距离观察他的时候,就会知道他们的感觉未必就是舒服的,可以说用“苦”和“累”两个字就基本上把“成功”给概括了。所以黑格尔在《历史哲学讲演录》里谈到伟大人物的时候说:那些伟大人物的内心世界都是很凄凉、很孤独的,因为他们成了公众人物,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空间,他不再是自己,而是成了整个社会共有的人。说白了就是大道运行的一个道具,只不过被放在了一个比普通人要高一些的位置上罢了。
这里说“君子成人之美”,那么到底什么是美?孟子说:“充实之为美”,这个“充实”指的是仁、义、礼、智、信的理念在我们精神之中鼓荡,显得很充实,那么就“美”了。这可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些所谓在世界选美大赛中得了冠军的那种“美”,那种美是不是真正的美呢?是美,但那只是形体美,而不是精神上的美,如果精神不美,那就太糟糕了。今天在网上看到有位网友对世界杯的感叹:法国的一位队员很了不起,是这位网友以及很多人心中的偶像,这位队员率领法国队杀进了世界杯决赛圈,然而就在决赛中,他忽然做了一个很粗鲁的动作,不仅自己被裁判红牌罚下场,还使法国的冠军梦也同时破灭了。
“美”主要是指内在美,成人之美就是要成全别人的内在之美。我们要有助人为乐、与人为善的精神,把儒家的仁爱、礼乐这套思想、精神传播给大家,让大家都能有所成就。并不是说看到别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入了歧途,在思想道德上堕落了,就在旁边暗自欢喜,甚至还推一把,这些都是要不得的,所以要成人之美,而不能成人之恶。人与人打交道,要交一个好朋友很不容易,真正的好朋友是直友,是诤友,而不是佞友。佞友只会在彼此之间巧言令色,阿谀奉承拍马屁,只要你好我好大家好就行了,从不搞什么批评和自我批评,在道义上不能相互增长,这是非常不好的。
总之作为一个君子,要有成人之美这么一个良好的作为,这绝不只是一个意图,“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必须要在生活之中、行为之中表现出来才行。反之,小人就不会是如此了,他们才不会有成人之美的雅兴,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戳别人的脊梁骨,在别人背后使坏,下绊马索,最喜欢破坏别人的好事,这就是小人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