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热的背后(二)——老内圣能不能开出新外王?
身处“五千年来一大变局”,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避近代中国积贫落后的现实。任何一个学人,都不再仅仅是“学问中人”,而必须充当“问题中人”的角色。而要在文化的根源上改变这种现状,似乎只有两条选择:一、将中西方文化这样一个地域、空间层面的概念,转变为一个时间纬度上的概念,纳入到同一个进化论链条之上。二、重新挖掘传统,对中国文化进行创造性地改造,老内圣开出新外王,做到“阐旧邦以辅新命”。
激进派无疑是进化论逻辑的忠实拥护者。自从严复把赫胥黎的《天演论》翻译成汉语在中国传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的逻辑就已经深入了国人的骨髓。西方人和中国人好像都同时意识到:文明是从低级向高级不断发展的,而西方正处于这条链条的前部,而中国正处于后部。在这样一个毫无弹性的链条面前,后来者唯一可做的,就是努力向前部靠拢,别无他途。这就是社会发展的进化论逻辑,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变种。正如恩格斯所说:“西方向东方昭示的是后者未来的发展图景。”于是,西方和中方这种地域和文化上的差异,在“坚船利炮”的威慑下,被偷换成了时间轴线的进步与落后、古典与现代的差别。正如丁文江所说:“人类的进化史同小孩子的发育史是一样的性质。……进化一天没有终止,我们一天不必悲观,拿过去推测将来。……反进化论的人生观,是事实上无立足之地的。”
而作为本位文化的捍卫者和守护者,保守派无疑无法接受这个所谓“落后”的事实。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都是坚持了本民族文化本位的自觉性:我们学习的仅仅是西方的先进技术而已,而安身立命之本还应该是我们自己的。可问题是,所谓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并不仅仅是是一种制度上的安排,而是扎根于西方文化血液中的东西。科学,乃是一种为科学而科学的文化预设;而民主,则是一种以个体为本位的价值取向。二者绝对不仅仅是“用”和“术”那么简单,一旦吸收,必然就会上升到“体”和“道”的层面。而这,则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时代的变迁,保守派开始出现了第二代——新儒家。同第一代学人相比,新儒家不再纠缠所谓的“科学观”和“人生观”问题,而是返璞归真,以“老内圣开出新外王”为归旨,致力于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创新和转换。而当时,亚洲,特别是“四小龙”的经济腾飞,无疑让新儒家看到了新的希望和曙光。在他们看来,中国文化的发展,就是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发现“道统”中的恒久价值,然后微言大义地引申出“政统”(民主)和“学统”(科学)。意思是说,对于中国文化而言,民主和科学不是外在的东西,它们本身就是蕴含在我们自己的文化之中的。现在的任务就是将其挖掘出来,而不是去移植西方的文化。因为一项技术可以引进,一些经验可以借鉴,但文化绝对不能移植。正如牟宗三所说,“第三期儒学”的“文化要命”就是要返本开新,进行“良知的自我坎陷”。主要有三点:一、道统之肯定,即肯定道德宗教之价值,护住孔孟所开辟之人生宇宙之本源。二,学统之开出,此即转出‘知性主体’以融纳希腊传统,开出学术之独立性。三,政统之继续,此即由认识政体之发展而肯定民主政治为必然。
以牟宗三为代表的新儒家无疑坚守了“道统”这一中国文化的命脉,不仅如此,他们还要用这个“老内圣”开出“新外王”,即“学统”和“政统”,以期完成中国文化的创造性转换。可是,既然首肯了“道统”的不可撼动的地位,又对自己的“文化使命”有着强烈的期待和目的性,论证起来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尴尬和牵强附会。这正是新儒家的死结。正如几何学上的证明题,知道了前提和给定的条件,也知道了需要证明的结果,我们通常就会用反证法。可是,文化阐释不同于几何论证,所谓的创造性转换也不是重申几个经典教条。否则,这种所谓的创新和阐释只能停留在几个学者的书柜和字面上,而无法契合整个华夏民族的民族文化心理。而之前康有为进行的“托古改制”,已经证明了这种策略的失败和破产。他虽然声称在孔子那里发现了“天下大同”和“君主立宪”,也给出了一番论证,结果又怎么样呢?他虽然改变了书本上的孔子,给孔子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但是,亿万中华群众心目中的孔子仍然还是穿着长袍大褂,没有丝毫的改变。
新儒家陷入的尴尬正在于此。一方面,他们对本位文化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另一方面又对所谓的“学统”和“政统”抱有太强烈的期待。正如我们读一本书,当先入为主的时候,阅读起来就不可能带有“偏见”;情感投入太多了,就不可能做到客观和实事求是。所谓“新儒家”,本来就是以海外为研究中心的,他们远离中国大陆,在外来文化严重冲击的环境中,有着更加强烈的“文化归属需要”。比如,1958年,新儒家的四个代表人物——牟宗三、张君劢、徐复观、方东美联合发表了《为中国文化告世界人士书》,对中国文化的“道统”进行了情真意切的呼吁:
我们首先恳求:中国与世界人士研究中国学术文化者,须肯定中国文化之活的生命之存在。……因为忘了这些,便不能把此过去之历史文化,当作一客观的人类之精神生命之表现。遂在研究时,没有同情,没有敬意,亦不期望此客观的精神生命之表现,能继续发展下去;更不会想到:今日还有真实存在于此历史文化大流中的有血有肉的人,正在努力使此客观的精神生命之表现,继续发展下去,因而对之亦发生一些同情和敬意。
可是,一种文化如果真的是“活的生命”,真的是“永恒的精神”,为什么非要通过“恳求”的方式去博取大家的认同呢?如果真是这样,那又何必让我们充满“同情”和“敬意”?尼采好像告诉过我们,那些让人同情的,都是弱者;那些让我们充满敬意的,都是一些过时的东西。因此,新儒家的国学研究,是以“道统”统摄“学统”和“政统”,是用“内圣”的道德哲学来统摄“外王”的政治哲学,是带着过多的民族情感来笼罩国学研究,近乎失去了理智和客观。最后的结果只能如殷海光先生所说的那样:造成“价值之幕对事实判断的捕杀”。由此,新儒家遭到了来自方方面面地批评。而他们所谓的“忧患意识”,一方面成了其对中国文化传统的独特体认,另一方面又是单相思式的一厢情愿地独白,成为了他们掉影孤行的真实写照。而对于“民主”、“科学”的过多期待,更是折射出了那一代学人浓厚的自卑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