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响,脚底痒


 

铜锣响,脚底痒

 

何鑫业

 

太平盛世,人总是要出点格的,否则,怎么叫做人。譬如,你闲着无事,巷口头一阵马蹄达达达,然后,所有人朝一个方向跑,你体味一下,你不跑,你的脚底是什么滋味?再譬如,你在街上走,杀头的过来了,五花大绑,铜锣开道。杀头的,下巴已经卸掉,落在下面,不能说话,只能发声,哗啦哗啦,这样稀奇的事,你不看?我不相信!

铜锣响,脚底痒;

脸拉长,苦命相。

为什么脸要拉长呢,因为人多,踮着脚,还是看不见;为什么说苦命相呢?因为人多了,轧热闹难免出事情。譬如,吃冤枉,吃误伤,人踏杀,看台倒塌,女人被吃了豆腐,男人被腰子剟坏,云云。这些事情,和平时期多发生在看戏,看灯,露天电影,超市开张,年底血拼,买彩票;战争时期多发生在粮站抢米,银行挤兑,逃难,扒火车,过渡口——性命交关,生死存亡,有趣与无趣只在一线之间,咫尺西天。

小时候,还在睡觉,巷口就传来叫声:“铜锣敲敲,秧歌跳跳,喇叭吹吹,笃板拷拷……”很是讨厌。更讨厌的是老虎灶水开的尖叫声,——吱!——吱!心惊肉跳。还有,那些莫名的叫卖声,你根本就不可能听清,他到底在叫什么:“捣——里巴糖!”什么鬼东西!你,越听不懂,他越叫:“弹——棉花糖!”这还是你想出来的,是不是还不一定。于是,隔壁的木头楼梯,一阵脚步声,那是梳三支辫子的三妹妹跑下去了——你至今不明白,她漂漂亮亮的,为何要梳三支辫子。后来知道,热闹可治很多病,人寂寞,孤独,抑郁,全是因不会热闹所致。到了现在,甚至明白热闹是一种资源——毕竟,热闹可以为人间谋福利,这是万物之本。

那个住木头楼梯上的三妹妹,后来去了英国,先是书读得好,再是老公嫁得好,成了电报公司的少奶奶。1962年,在曼彻斯特坐地铁时,因为看热闹被人踩踏,救不过来,死了。三妹妹的娘,也就是木头楼梯上的三阿婆,三干娘,后来就整天坐在门口头,像祥林嫂似的,逢人便说:

千错万错,错在轧闹忙;

千该万该,勿该去外国。

三干娘,头上扎一个球,插着白花;身上套一个马甲,别着黑布条。脚跟前三只盘子,装着石榴,橘子,梨——知道的,晓得是死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卖水果,这样的没心没肺。

这算是旧事,再来说现代的。

去年年底,在某某百货拍纪录,见一娇美女子,喘着粗气在呕吐。头发蓬散,手边是两大袋买六百送三百的衣服。我们打了120,她很漂亮,她一边摇着手,一边朝我们笑。摄像说:“她笑什么?人都这样了!”我说:“她很快活,我们却打了120!”摄像说:“不对!人都快不行了。”不久,120来了,没想到真的找不到她了。因为电话是用我的手机打的,120就寻着我。我说大概是没有危险了,走了。120非常反感,收起家伙往外走。走得远了,那女子又冒出来了,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有事,只是太开心了……”我见她,真的一副快活的样子,有些难为情,有些调皮,有些筋疲力尽——头发挂在嘴角,围巾一头长,一头短得要命——那么真切的快活,拿她有什么办法!活该!

我说活该,是说的自己活该。

天下快活有无数种,给自己不快活,也算是一种。

文章开头说马蹄达达达,让我想起台湾的郑愁予(或为商禽)先生写过的两句诗,他说: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诗人骑马经过一个村庄,达达的马蹄让一位女子以为是出远门的丈夫归来,于是开门张望。诗人非常不好意思,觉得让别人空以为,空等了一场——诗人说,原谅我,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一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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