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斋山下读诗》
1997年秋天,我刚一到日本东京的神保町旧书店,就直奔画册区,寻找葛饰北斋的画册。当时就买到了向往已久的《富岳三十六景》。关于这个充满激情和奥秘的伟大画家,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却是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中。那是在八十年代的一本诗集上,收入了他的《山》一诗。不过那个译本不好,我对比了一些翻译,略改如下:
三十六次,或一百次了
画师将那座山画了
又涂掉,然后再画
(三十六次,或一百次)
对那座不可思议的火山,
他幸福地试探着,从无厌倦
那一刻,轮廓分明的装饰
对山的美,毫无遮拦
一千次了,山,在每个白昼里浮起
黑夜也千姿百态,各不相同
有时从体内坠落,近在眉睫
而每一幅画又都在消逝
从造型到造型……
冷漠、苍茫、没有批判
只为灵光乍现时,它如幻影
高耸在每一道天裂之间
《富岳三十六景》是以富士山为背景,画了从原野与山水的不同角度、不同气候与色彩之下的风景。这一现象在日本传统中,称为“富士见”。在日本有很多地方都叫富士见。我也曾去过一个,在镰仓。那天我登上一座小山,看远处的群山都很高,密密麻麻的。你根本看不见富士山在哪里。忽然,在一片云中,你忽然会看见一个更加巨大的三角形,像一枚恐怖的太空巨型飞碟,像大海上的一片浮岛,或像一个独坐宇宙的白发老头。它凌空笼罩天下。那是一座高出所有山的超级大山。那就是金字塔一样的富士山。
就在这座山下,我再次想起了里尔克的诗,并理解了北斋的奥义。
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特殊的山。如中国的五岳、西藏的珠穆朗玛峰、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奥林匹斯山、比利牛斯山或非洲的乞力马扎罗雪山……连耶和华的原始时期,都不过是犹太教的一个山神。日本的符号自然就是富士山。在北斋笔下,这个纯粹的三角形活火山,因常年积雪,干枯,没有一棵树,以及它那古怪而充满象征意味的几何形状,显得异常尖锐雄浑。他笔下的这个三角形,有时是一个“人”字,有时是一个血块,有时是海边的一顶帽子,有时又是一只高耸入云的乳房。变幻无穷。
葛饰北斋(1760─1849)是日本江户时代最伟大的浮世绘画家之一。19世纪的日本浮世绘绚丽的色彩和构图,催生了欧洲印象派的诞生。北斋的画,也对后来的世界美术影响深远。如德加、马奈、梵高、高更等人,大都临摹过他的作品。对我来说,葛饰北斋更吸引我的,还有其它方面。譬如他的春宫浮世绘、他的长寿,以及他的号。最初他号戴斗。后来号为一。再后来还改名为“画狂老人卍”等。而他的春宫画册集《喜能会之故真通》,其中对胭脂、手、凤目、发髻、乳房、阴户、阴毛、阴茎、精液和古代服饰的细腻描绘,都惊人地典雅,技法精湛,几乎与任何明代工笔画的境界等量齐观。在东方的春宫图画家中,唯有另一个日本春宫画家喜多川歌磨和中国的唐寅,能与之并驾齐驱。
山,当然也可以是男性性器的图腾象征。
一个好的艺术家,不论是对山水、塔、佛、房屋,还是对人体、性或心,都能够准确地找出它们共同的形态。
我在想,北斋不仅对山是个狂人,也一定是个阅人无数的狂夫。他活了90岁,一定见识过太多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尤其是他最后的那幅《富士越龙》,一条黑龙从乳房一样洁白的富士山后升起,那简直就是大自然、人性与神性在日本绘画上的终极表达。如果没有深刻的履历,他就不会有那么霸道的手法,那么干净,刺激而又冷静的,对“山”的最后一次高度提炼。
在上面里尔克的在那首诗里,还提出了一个对所有作家、诗人或艺术家都很重要的课题:即重复。人做事,首先要忍耐重复,接受重复,然后提炼重复。做生意靠重复,搞政治靠重复,宗教祈祷是重复,连谈恋爱和维系家庭也要靠对责任与性交的重复。艺术就更是重复了。因为历史上一切好的画、书或音乐等,初看时,你都会以为是一时灵感之作。而其实这些灵感都来自平时不断的重复、琢磨、以及对阅历的思索和不计其数的练习。譬如里尔克一生写了大约二千五百首诗,其中一半还是早年的“废品”。他生前决定出版的诗只占总数的三分之一。里尔克用葛饰北斋对山的毫无厌倦的重复表现,表达出了诗人自己对咏物的态度。这种例子还有很多,如早期印象派时期,莫奈也曾画过《三十六幅草垛》(我怀疑他这也是受北斋启发而来)。再如北宋理学五子之一邵雍,一生也写过三千多首诗。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千来首。他的很多诗,如《尧夫吟》等,开头起句都是重复的,一样的。记得十几年前,在美国影片《鸡尾酒》中有个情节:一个老画家正在反复观察一条拿在手里的死鱼。有人问老画家:“你是如何捕捉你的灵感的?”老画家沉默片刻,继续翻动死鱼,然后说:“就是当你对熟悉的事物突然感到陌生时”。而克尔凯郭尔在《重复》一书中也点明了要害:“我发现根本没有重复。我用尽了种种方法使其重复,结果却得到了证实”。
顿渐一体,这其实也就是禅那、技击和一切写作与神学的奥秘。而只有那些永不厌倦重复的人,才真正有机会与天赋的闪电迎面相遇。
2009-12-2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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