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赛林格的近和远


中国与赛林格的近和远

杨于泽

 

       127天才作家塞林格在一个美国小镇去世,享年91岁。中国与赛林格是有距离的,这距离原来很远,现在是既近又远,其中有一种辩证法。

       他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主题是什么?小说的主题可能并没有“终极真理”,但一定有更接近真理的解读。中国近30年来快速发展,为我们理解这部小说提供了契机,使中国走近赛林格,也许又把中国向相反的方向推远了。

       19989月,译林出版社出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一个译本,译者施咸荣。小说讲述,十六岁少年霍尔顿出身中产阶级,在第四次被学校开除后,只身在纽约游荡了一天两夜,住小客店,逛夜总会,交女友,酗酒。他看到了现实的丑恶,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物,大部分都是假模假式的伪君子。

        译者前言写道:“我国的青少年生长在社会主义祖国,受到党、团和少先队组织的亲切关怀,既有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又有丰富多彩、朝气蓬勃的精神生活,因此看了像《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样的书,拿自己幸福的生活环境与资本主义的丑恶环境做对比,确能开阔视野,增加知识。”这似乎意味着,人类生活、文化、命运是一场主义之争,一种主义一种生活,一些人民幸福,一些人民不幸,互为参照。

       施咸荣是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他的研究路径,是典型的历史背景加阶级分析。按照他的看法,二战打破了老欧洲的坛坛罐罐,而美国却独蒙其利,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而精神生活极度地贫乏,他们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想反抗,却找不到一条光明的出路。霍尔顿是他们的一个代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但没有找到出路,投降了。

       施咸荣认为,赛林格和他笔下的主人公霍尔顿是“垮掉的一代”,则《麦田里的守望者》自然就是“垮掉派”小说了。这当然没错,但究竟谁垮掉了?是美国人垮掉了,还是整个西方垮掉了?这是不是说,其他人就没有垮掉,或者说,就不会垮掉?

       中国因为自己的文化语境和历史语境,未必能够理解其中的秘辛,就像美国人要“理解你自己”也不容易。美国立国两百三四十年,一直顺风顺水,美国人对于自己的财富、美国梦、价值观是非常自信的。读惠特曼的《草叶集》,其中充满了对城市、机器、烟囱、钢铁的崇拜与颂扬,那是美国梦的开始,飞扬着美国的青春。但到卓别林时代,他已经看到工厂流水线使人异化,摩登时代成了美国人的梦魇。

       美国人的主流价值观,仍然是不容质疑的。而出版于1951年的《麦田时原守望者》,向这种价值观直接提出了全面挑战。赛林格嘲笑公墓:“只要你一死去,他们倒是真把你安排在得好好的。”他嘲笑律师:“你只是挣许许多多的钱,打高尔夫球,打桥牌,买汽车,喝马提尼酒,摆臭架子。”他嘲笑中产阶级:“有些人老得快要死了,就像老斯宾塞那样,可是买了条毯子却会高兴得要命。”他嘲笑成功人士:“他在全国各地都设有殡仪馆停尸场,你只要付五块钱,就可以把你的家属埋葬掉。”他挖苦同胞的性观念,怀疑他们的宗教情怀,似乎美国的一切都被他“看穿了”。

       说他嘲笑美国人,嘲笑美国文化,这自然没错。我们甚至可以进行抽象,说赛林格看到了“资本主义文化的矛盾”,仿佛这一切与我们无关。曾几何时,我们拿欧·亨利的《警察与赞美诗》来证明“自己幸福的生活环境”,看着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感喟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异化。霍尔顿反抗的,自然是“资本主义的丑恶环境”了。

       中国,曾经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一个话题,霍尔顿的一个好友与一位上海来的女雕塑家相好了,这位好友相信“东方哲学比西方哲学更有道理”。霍尔顿也说,“我也许要到中国去”。赛林格曾经相信,中国是一个与美国不同的国家,甚至比美国“更有道理”。问题是,中国真的与众不同吗?

       如果从所谓“大势所趋”来看,中国与美国很可能并无不同,至少,这种不同没有我们和赛林格当初想像的那样大。中国的改革开放,口号是“面向世界”、“融入世界”,事实上迎来了一个全球化时代。全球化,其实并非仅仅是经济的全球化,而且是教育、文化、体育、基础设施的全球化。正在酝酿之中的全球治理,很可能意味着进一步的政治全球化。在这种全球化格局下,人类走向一体,人类命运趋于同质。

       中国与美国,如果不是文化趋同,至少在生活形态上正在走向同质。美国有富豪,中国现在也有富豪,他们的身价都以亿计。惠特曼赞美工厂和机器,中国地方政府忙着招商引资。《麦田里的守望者》里有人靠殡仪馆发了大财,中国也有人靠炒墓地致富。中国要实现现代化,而现代化意味着“现代性”,这就是中美两个社会之间的共同点。

       当然,中国不是美国,中国现代化起步比美国晚,据说要到2050年才能达到中等发达水平,要达到美国今天的发达程度,尚待百年之后。在当代中国,现代与后现代齐飞,前现代共现代一色。我们有类似美国的现实,但是,我们还没有美国那样的清醒和批判。

       自我批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质疑亿万人的梦想,嘲笑他们的“主流价值观”,并不容易。《麦田里的守望者》成功了,那是因为赛林格的天纵之才。霍尔顿能够嘲笑美国的一切,是因为他是一名十六岁中学生,是未成年人,青春叛逆是可以理解的。十六岁的年纪,进可攻,可以怀疑一切,打倒一切;退可守,可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迈进成年的门槛。正因如此,《麦田里的守望者》被视为“青春小说”,被当成父母理解子女的入门书。

       美国人就是这样打着叛逆、异类甚至变态狂的旗号,借他们的眼睛看点真相,借他们的嘴说些真话。纳博科夫也是巧借一名恋童癖,以小说《洛丽塔》对美国中产阶级价值观、生活方式进行了暴露和嘲弄。这就像我们写杂文、写时评,必须找准切入口,文章立意、矛头所向、遣词造句都要拿捏分寸,否则此路不通。

       不管怎样,美国人毕竟搞了自我暴露、自我批判,而在中国,这项工作还没提上议事日程。我们现在远不是“广大人民的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而是“发展还不够”,发展是硬道理。工人没有像《摩登时代》里那样砸机器、毁工具,而是心甘情愿在流水线上加班加点。学校对成功人士的捐款翘首以待,足球中超还没有很好地组织起来,慈善事业被舆论千呼万唤。解决问题的希望,还寄托在发展上。

       百度百科有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词条,其中说:“小说以第一人称的不可靠叙事,深入少年的内心世界,道出了青春期成长的苦闷,直指成人世界的伪善。”当代中国正所谓“少年中国”,但现在似乎还不是中国人道出自己“青春期成长的苦闷”的时候,更不是中国人“直指成人世界的伪善”的时候。

       中国走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我们与赛林格的世界拉近了距离,自然可以加深对他的理解。假使赛林格曾经真的如他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说的,来到中国,看到这个“全球化”的巨大成果,他肯定会告诉中国人: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那么,中国应当如何发展?我们到底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对于发展,我们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也要有一点批判性思考。《麦田里的守望者》是美国人的镜子,也是我们的一面镜子。